第84章 金雀釵(2)
金雀釵(2)
冬天的日頭很短,上官婧回到閨房之中,不一會,天就已經黑了。
她體弱單薄,素來怕冷。垂下珠簾內,倚在旁邊的美人榻上,讓金鵲在熏籠裏添了許多銀絲炭,将火燒得旺旺的,仍覺身上生出了幾分冷意,心中空落落的,她取出多寶槅上的一個金胎珊瑚桃式盒,取出裝在裏面的一個手鞠球,如獲珍寶地捧在手中,這才安心了許多。
說起攝政王顏巽離的婚事,若按身份,攝政王顏巽離應該娶的是上官家的嫡長女,上官媛。
世人都道上官家最出色的女兒,是要進宮當皇後的。本朝歷經三百年的國祚之中,自開國以來十幾位皇後,一半出自上官氏的嫡女。世人皆戲稱,說這皇位,一半是軒轅氏,另外一半是上官氏。
當今太後,便是上官家嫡長女,上官晴潋。她十五歲便入了宮,而今已有三十年矣。
到了上官婧這一輩,大姐姐上官媛是嫡長女,早幾年前,她就合該進宮,嫁給小皇帝為後,但世人皆知,皇權旁落,攝政王顏巽離如日中天,大伯父和大伯母也就按下了上官媛姐姐的婚事,只一心盼着上官媛姐姐嫁給攝政王為妻。
只是攝政王大人忙于朝政,無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官媛便一日一日地耽擱起來,算到如今,已是二十二歲了。
大伯父和大伯母正為上官媛姐姐的婚事着急,為此不知打聽了多少消息,那攝政王大人到底屬意何家女子,正當他們就快要放棄希望時,攝政王忽然主動登門拜訪,說他有意求娶上官家的女兒為妻。
這可把大伯父和大伯母高興壞了,嫁給攝政王為妻,合該落在身份最珍貴的嫡長女上官媛身上,但他們又怕攝政王顏巽離嫌上官媛姐姐年紀太大了,便準備讓生得花容月貌、年僅十四歲的妹妹上官瑤也跟着姐姐一起嫁過去,姐妹二人共侍一夫。
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如此打算的,自以為萬無一失,合該阖家歡喜,誰知這通盤的打算,卻是被一個手鞠球攪得滿盤皆輸。
……
三月三,上巳節。
到了這一天,春意盎然,百花盛開之際,京城中的少男少女往往要出城去,在水邊游玩采蘭,着新裝,踏歌起舞,上巳春嬉。
這個時候,京兆上官氏的女孩子也都能出府去,在山野之間好好歡愉一日。
今年卻不同往常,上官府并未安排出游,而是在府中舉辦了一場春日宴,貴客主人皆沿溪而坐,流杯曲水之飲,吟詩作賦,禊飲歡樂。
上官家中所有的嫡女都出席了,為的就是讓攝政王顏巽離相看家中最出色的女孩子。
唯有次房的上官婧,沒有受到邀請。
李夫人得知此事,幾乎要氣出病了,此時也不顧顏面,直勾勾地找到長房要和王夫人理論,說府中所有嫡出女兒都要參加那春日宴,憑什麽婧兒去不得。
王夫人不慌不忙,卻冷笑一聲道:“你也知道,這次春日宴不同尋常,為的就是讓攝政王相看家中嫡女。婧兒雖說也是嫡女,可她并沒父親,可知是個福薄之人,并無資格選為攝政王妃。既如此,她又何苦來攪擾大家的興致。此次春日宴關系重大,若壞了此事,你一個寡婦,可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聽到王夫人說婧兒是個“并無父親,福薄之人”,李夫人氣得五髒六腑都要炸了,這無異于是赤裸裸的羞辱,欺負她們孤兒寡母。
李夫人臉上極為難看,卻奈何無人撐腰,只得忍氣吞聲,悻悻而去。
上官婧見到母親如此受辱,心中不忍,勸解道:“娘,你就別和大伯母争了,那春日宴我不去了……”
“傻孩子!你怎肯能說這麽不争氣的話!娘教了你你十餘年,為的就是這一天!你若不去,咱們娘倆兒這些年吃得苦,受得委屈豈不是白受的了?!”
上官婧嗫嚅道:“就算我去了……那位大人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上官婧長得雖美,卻不是最出挑的那一個。
論身段,她不如大姐姐上官媛修長挺拔。論相貌,她不若四妹妹上官瑤那般嬌俏可人。
況且,她又沒有華貴的衣裳首飾,和長房的姐姐妹妹站在一起,更加襯得她寒碜羞澀,小家子氣。如此一來,她又何必湊上去自取其辱呢……
李夫人卻冷笑一聲:“我的兒,你放心,若論府中這些女兒,唯有你最像你小姑姑。況且,為娘還有一計,保管你定能被攝政王相中……”
說着,她便翻箱倒櫃地去找東西。
上官婧低下頭,沉默不語。
她知道,娘口中說的小姑姑,也是天下聞名的上官三娘子,上官晴滟。
她從未見過這位小姑姑,她還在襁褓中之時,這位小姑姑便已經從燕州城跳下,以身殉國了。
雖坊間對這位巾帼女英雄十分追捧,到處立了神位祭祀,還撰寫了許多戲本演繹她的傳奇故事。
但京兆上官府中卻對這位離經叛道的女兒諱莫如深,幾乎無人提起這位小姑姑,唯有娘私底下講了許多關于這位小姑姑的事跡。
甚至從上官婧開始記事起,娘就有意無意地讓她處處模仿着這位小姑姑。
小姑姑愛穿藕荷色的衣裳,娘便将自己所有的衣裳,都做成了藕荷色。
小姑姑愛梳随雲髻,她自及笄後,就每天梳着随雲髻。
小姑姑愛吃筍,她每一日的飲食都少不了筍。
小姑姑愛蹴鞠,她自七八歲,就被逼着學蹴鞠,哪怕她跌倒在地,摔得疼哭了,娘還是要逼着她繼續學。
此凡種種,不能列舉。
……
唯有一件娘不讓她跟小姑姑學的,那便是從小教她要恪守女子之道,不能和男子私定終生,更不能做出半夜和男子夜奔的荒唐事。
有時候,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娘一直讓自己模仿小姑姑。時間長了,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上官婧,而是上官晴滟的影子……
上官婧正低着頭失神地想着,李夫人卻将一個東西遞到了她的手中。
“婧兒,你拿着這個,到三月三那一日,這個就是咱們娘倆致勝法寶。等你被攝政王相中了,就讓長房那群人看一看,我們娘倆兒可不是那麽好欺負的。”李夫人冷笑一聲,又十分得意地說道。
上官婧低頭一看,娘塞到自己手中的東西是一個手鞠球,雖然做的十分精致,用五彩線編織出一朵芙蓉花的圖案,卻是有些舊了的……
……
春日宴,一牆之隔。
上官婧立在牆下,聽聞牆外傳來歡宴的聲音,心中有些落寞,更多的是不甘心。
大家都是上官家的女兒,就連庶出的二姐姐都能與宴,憑什麽她是次房嫡出的女兒,卻不能露臉……
懷着這一份不甘心,她捧着那一個陳舊的手鞠球,用力地将它抛了起來,抛向了牆的那邊……
“嘩啦”一聲,這個手鞠球似乎落到了溪水中,順流而下……
……
日落,黃昏時分。
上官婧失魂落魄地坐在後花園的秋千上,春日宴已經結束了,想來攝政王大人已經相中了大姐姐,或者是四妹妹,哪怕是庶出的二姐姐,也比她有機會……
她不禁暗自惱怒起來,自己真是昏了頭了,怎麽會相信娘說的,靠着一個小小的手鞠球,就能翻轉乾坤。
夕陽西下,她獨自坐在秋千上,身上都有些冰涼了,心也像一顆石子,慢慢沉入了池塘之中……她欲要站起來,卻因坐太久,頭猛地有些暈眩,眼前一黑,就要摔倒時,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堅實地扶住。
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覺那人身材魁梧,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她慌了神,欲要慌忙離去時,卻聽那人沉聲說道:“這個手鞠球……是你的嗎?”
他手上握着的正是她隔牆丢過去的手鞠球。她心中一驚,擡眸只匆匆一瞥,只看到眼前男子身材高大,身着深绛色蟒袍,腰間佩劍,似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上官婧眼神微微一動,已是猜到面前男子的身份,卻不敢擡頭看他,嬌怯羞澀地點了點頭,“嗯,這手鞠球……是我的。”
“你叫什麽名字?可是這上官府上的女兒,怎地剛才筵席之上,不曾見你?”那人沉聲問道,口吻頗為生硬。
“奴……我叫上官婧,是上官家三娘子,我因今日身體不适,并未出席……”
她按照母親交代的話,一字一句地說道。
“上官家三娘子……”他低聲默念,口吻較剛剛卻多了一絲不易查明的溫柔,“哦?你生病了?”
她搖搖頭,“只是偶感風寒,現如今已經好了。”
“這個手鞠球,你是從哪裏得的?”他問,淩冽的眼神帶着十足的審視。
“這手鞠球……是我小姑姑送給我的滿月禮物,我一直很喜歡,從小便貼身帶着,剛剛我一個人坐在這裏,有些無聊,便抛來玩,不曾想,竟是掉到牆那邊去了……”她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雖然嬌弱,卻也不卑不亢。
那人沉默了半晌,只聞得隐隐的風聲。
“呵,原來她竟是把這個球送給了你……”他的口吻,帶着幾分嘲笑,卻又是那般的懷念。
上官婧沉默不語,想來這人口中的“她”,應該就是自己的小姑姑上官晴滟。
“這球,你可會玩?”他擡起頭問道,又将球遞給了上官婧。
“嗯。”上官婧接過球,抛了起來,口中還唱着歌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手鞠球高高地抛起來,又慢慢地落下。
長日将盡,借着最後一絲餘晖,上官婧用餘光瞥向了立在一旁的那個人,只見他長身玉立,默默地注視着她,一雙鳳眼中帶着說不盡的悵然和落寞。
上官婧面靥“唰”的一下便紅了,心中有如小鹿砰砰亂撞,抛在空中的手鞠球,也掉了下來。
那個手鞠球滾落在那人面前,他拾了起來,遞給她道:“你抛的很好。”
說罷,他便離去了。
上官婧立在原地,兩靥發燙,渾身發軟,如同發燒了一般,可唯有她知道,她此時心中,是如何的纏綿悱恻,一見傾心。
……
自三月三春日宴後,攝政王很久都沒有再造訪上官府中。
大伯父和大伯母為此十分焦急,也不知攝政王大人,到底看沒看上上官家的女兒。聽說,還為了此事,特意進宮去問上官太後。
上官太後只說了一句話,“攝政王一定會娶上官家的女兒的。”
大伯父和大伯母聽了此話,心中稍安。
只要能保住京兆上官氏的地位,無論攝政王是娶大小姐,還是四小姐,倘或将上官家的女兒全都娶了,也在所不惜。
到了七夕那一日,攝政王終于又來了。
只是這一次,攝政王說是尋常做客,在筵席上,他閉口不談自己的婚事,這讓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失所望。
嫡長女上官媛自然是最沉不住氣的那一個,她躲在屏風後面偷偷觑着攝政王,她的丫鬟侍琴前來傳信,說是攝政王本來要來定親的,卻臨時改了主意,說是因為上一次春日宴之際,是次房的三姑娘在後花園私會攝政王大人,因而攝政王大人才會猶豫不決。
大姐姐上官媛平日驕縱慣了的,心高氣傲,平日裏除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況且她年已二十二,十分恨嫁,只一心要當攝政王王妃,如今聽到這個消息,豈還得了,當下便叫了幾個心腹丫鬟婆子,一股腦去尋上官婧算賬。
可巧,那日上官婧依舊在後花園裏同丫鬟金鵲兒在打秋千,擲球玩,見到大姐姐上官媛來勢洶洶地興師問罪,吓了一大跳。
上官婧怯懦地說道:“是誰惹了大姐姐不高興?”
上官媛氣得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也不顧大家閨秀的做派,直直地沖到上官婧面前,甩手就給她一巴掌罵道:“下賤東西!只會用那下作手段勾引漢子。你也不照照鏡子,就憑你是個沒爹的野雜種,也配和攝政王大人說話?”
金鵲想要上前護主,早被上官媛帶來的婆子一把攔住,嘿嘿笑道:“小東西,嫡長女要管教下面的妹妹,豈由你插手的份兒?”
上官婧已是跪在上官媛面前,捂着紅腫的半邊臉,哭得梨花帶雨道:“我不知道姐姐你說的是什麽事情……我從未見過攝政王大人,并未說過一句話,怎會做出勾引他的事情。”
上官媛惡狠狠地盯着她懷中緊緊抱着的手鞠球,冷笑一聲:“好啊,贓證都在,你還敢抵賴?!”
說着,就一把搶走了上官婧懷中的手鞠球,将它狠狠地丢在了池塘之中。
“我的球……”
上官婧見手鞠球掉落在池塘中,眼見就要順着水流沖走了,此時顧不得別的,“噗通”一聲,她竟也跟着跳入水中。
這池塘裏的水十分幽深,況且水草密布,上官婧雖然拼命拿到了球,卻一腳踩空,陷入到了淤泥之中,雙腳被水草勾着,口鼻嗆入了泥水,竟要暈了過去。
眼見上官婧竟然也落水了,上官媛知道事态鬧大了,也慌張許多,她張揚跋扈又哆嗦地對那群婆子丫鬟道:“你們愣着幹什麽?!還不把她趕緊撈上來!”
“姑娘,我們水性都不好……”
衆人正慌手忙腳之間,忽然有一個人,迅猛地跳下了水,将已近昏迷的上官婧拉了起來,打橫抱在懷中。
“攝政王大人……”上官媛看到水中那個英勇的身影,呆滞地喊出聲來。
“呵,你剛才說誰是沒爹的野雜種?”
顏巽離鄙夷地看了跪在一旁的上官媛,冷笑一聲,便抱着渾身濕透了的上官婧往前走去。
上官媛猛地反應過來,攝政王從小爹就去世了……
思及至此,上官媛臉色蒼白,心如死灰,她知道,自己要當攝政王王妃的美夢,徹底落空了。
上官婧意識模糊,渾身冰冷,卻覺得抱着自己的那雙手臂十分孔武有力,那個人的身上像火爐那般溫暖,她不禁往裏蹭了蹭,難過地呢喃道:“球髒了……”
“沒關系,這個髒了,我再給你一個。”
上頭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上官婧微微擡起頭,只看到他堅毅的下巴,滾動的喉結,還有那一雙淩厲的鳳眸。
此時此刻,她心中既是無盡的歡喜,也是說不出的苦盡甘來,又夾雜着許多的心酸,委屈,還有一絲藏在心底那極為隐秘的得意。
娘,你說得對,咱們終于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