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金雀釵(1)
金雀釵(1)
金雀釵,紅粉面,花裏暫時相見。
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若說此刻,誰是京城裏最幸福的女子,那必定是京兆上官府中的三娘子,上官婧。
京城,臘月,京兆上官府。
鐘鳴鼎食,高堂大廈。
曲折回廊深處,有一精巧閨房,朱紅琵琶記戲文小姐踏步床上挂着青櫻鬥帳,玉鴨熏爐裏袅袅升起香煙,外面雖是寒冬臘月,這閨房裏卻是靜日生香。
閨房之中,一位妙齡少女坐在朱漆泥金雕花屏風鏡前,借着日光,低垂粉頸,正繡着一方鴛鴦戲水的紅錦帕,只見這鏡中女子紅粉面,柳翠眉,雲髻堆鴉,未掃胭脂,兩靥生紅,豔若桃花,眉梢眼角透着笑意,便可知喜事将近。
她正是京兆上官氏府中的千金小姐,上官婧。她這一輩,府上共有六個姑娘,她排行第三,家中人都稱呼她為三姑娘。
這三姑娘雖也是嫡出小姐,卻是生在了不受待見的次房,兼之她生父去世多年,只和年過半百的母親相依為命。她們孤兒寡母,在這鐘鳴鼎食的京兆上官府中,雖過得也是錦衣玉食,難免因家中無男丁,落得一個仰仗別人鼻息過活的尴尬局面。
若論身份尊貴,她自然比不得長房嫡出的大姐姐上官媛。若論相貌,她也比不過四妹妹上官瑤那般花容月貌。
在長房姐姐妹妹光輝的襯托下,不出挑的三小姐小心謹慎地過了那許多年,卻因一朝紅鸾星動,終于到了她出人頭地的日子。
她的命中貴婿,便是天下赫赫威名的攝政王顏巽離。兩家已商議定了婚事,蒼梧顏氏已下了聘禮,只等着過了年十五,便舉行大婚。
不出一個月,她便如魚躍龍門,嫁得攝政王成為王妃。屆時,她便是這全天下女子最羨慕的人。
既訂了婚期,又得了乘龍快婿,自此這三姑娘在京兆上官府,身份自是不同。從上到下,都客客氣氣的,無人再敢怠慢這三姑娘,連帶着她屋中的丫頭們,終于也吐氣揚眉了。
這日,上官婧正在閨中繡着一方紅錦帕,那上面紮着的鴛鴦戲蓮的花樣,皆是用五/彩/金/線繡成的,繡腳極密,饒是京中最好的繡娘見了,也要贊嘆一聲。
做的功夫久了,上官婧倒也有些累了,她放下針線,撫摸着上面兩只嬉戲的五彩鴛鴦,不禁露出幾分嬌羞的笑容。
不出一個月,她就要和攝政王大人成婚了,夫妻恩愛,新婚燕爾,就和這嬉水的鴛鴦一般。
饒是無人的閨房之中,上官婧想到此處不免有些面紅耳赤,秀靥上桃花之色愈發濃了。她微微咳嗽了一聲,脫下頂針,細聲喚道:“金鵲,倒盞茶來。”
房中并無人回應,她這才想來,剛剛打發金鵲卻往娘那裏去取金線,不知怎地,這半晌還不回來。
金鵲不來,自是可以使別的丫鬟婆子。旁的丫鬟婆子,都是這些日子臨時添派來的,上官婧素來不喜她們,擔憂房中人多口雜,不知哪一個就充當了別房裏的耳報神。近來她在閨房中做針織,只留金鵲一個貼身伺候,其餘的都趕了出去,只遠遠地在外間聽使喚。
金鵲去了許久尚未歸來,上官婧細細一想,想是娘交代金鵲的事情多,一時耽擱了,此時已近午飯,不若自己從後花園走過去到娘房中,也算是散散悶了。
思及此處,她便起身,獨自從上官府的後花園穿過去,往前面去尋李夫人。
這日,雖是臘月嚴寒時節,日頭卻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見上官婧罩上一件大紅羽紗鶴氅,蓮步輕款,走到這後花園中。
京兆上官府的後花園自是比別的凡塵俗館修的不同,只見朱欄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繞,花木參差。眼下雖是萬物凋零之際,比不春日裏生機盎然,卻值梅花盛開,只覺暗香浮動,沁人心脾。
上官婧此時心情舒暢,玩心忽起,也不急得去前面找李夫人了,她正獨自賞玩這梅花,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廊檐下,正是她貼身伺候的丫鬟金鵲。
好個金鵲,原來是在這裏躲閑。上官婧正欲要喊她時,忽聽到金鵲叉起腰呵斥道:“剛才你們在背後嚼什麽舌根,有種當着我的面,再說一遍!”
金鵲正是對着兩個小厮說話,上官婧認得,正是在長房裏專管通傳的兩個小厮,一個叫做來興,一個叫做來旺。
那兩個小厮已是吓得跪倒在地,連忙拉扯這金鵲的衣裳告饒道:“求姑娘饒過我們吧,我們再也不敢胡說了。”
金鵲冷笑一聲,指着來旺道:“他不敢說,你替他說。若你也不敢說,我就撕爛你的嘴!”
來旺是個乖覺的,連忙說道:“姐姐明鑒,剛才從始至終,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是來興這厮膽大包天,在背後說什麽咱們家的三姑娘,和那千秋樓裏的花魁娘子沈紅蕖長得有七八分相似。這厮還說了,他曾遠遠瞧過那花魁娘子,還說若論相貌,咱們家三娘子可不及那花魁娘子——”
來旺還未說完,就只聽“啪”的一聲,金鵲已經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臉上,又狠狠啐了一口道:“呸!那沈紅蕖是什麽下賤東西,憑她也配和我家小姐相提并論!”
“是、是、是,姑娘說的是,那沈紅蕖就連給咱們小姐提鞋都不配!”來旺連連叩頭說道,又央求道:“姐姐明鑒,這些胡話都是來興剛剛說的,可不是我說的。饒是我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在背後嚼主子的舌根。”
見他如此乖覺,金鵲稍稍消了氣,卻一腳踢到了來興道:“這些話,可是你剛才說的?”
來興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連忙叩頭,又自己抽自己的嘴巴道:“姑娘恕罪,是小的今日一時糊塗了,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饒過小的這一次吧。”
金鵲眼瞅着這來興自己打了十來個耳刮子,直打到他面皮上都印出十個血紅的手掌印子,這才恨恨道:“打!打爛你這張在背後嚼主子舌根的臭嘴!”
“求姑娘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求姑娘看在三小姐馬上就要出閣的面子上,饒了小的吧。”來興已經腫成了一個豬頭,口齒模糊地說道。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金鵲,她啐了一口來興道:“呸!你那張臭嘴也配提我家小姐?!哼,今日我就看在我家小姐的面子上,大發慈悲,饒了你們這一次,若是你們膽敢再在背後說這些混賬話,我禀告了夫人,定将你們的舌頭都割下來!”
“是、是、是,謝姑娘饒命!”那兩個小厮連忙叩頭告饒。
躲在花陰處的上官婧,将這番話都聽了去,她面靥上的桃花之色褪去,眼神閃過一絲陰翳,只聽微弱的“撕拉”的一聲,她手中絞着的紅錦帕子,竟是裂了。
……
上官府,李夫人房中。
“我的乖乖,你怎麽自己來了?怎麽金鵲沒跟着你?”李夫人瞧見上官婧失魂落魄地來了,十分驚訝,又拉個她的纖纖玉手,十分冰冷,恨恨罵道:“這些蹄子們,可要好好整治一番,這寒天臘月,偷懶耍滑不跟着主子,竟是連個手爐都不給你遞。”
見母親生氣了,上官婧勉強笑道:“娘,不怪她們,是我不讓她們跟來的,一來是想自己散散悶,二來我嫌她們事多,若是跟來了,保不齊咱們娘倆說話,不知被哪一個聽了去,又給長房裏充當耳報神。”
“這倒也是。”李夫人臉色稍霁,又道:“不過,你如今到底身份不同,無論去哪,合該有七八個丫鬟婆子跟着,才顯得你金尊玉貴的身份,方不被人家笑話。”
“是,婧兒知道了。”上官婧低着頭說道。
李夫人見她如此乖巧,也不忍再苛責,便拉着她坐下,“好了,咱們娘倆兒吃飯吧。”
李夫人年輕守寡,兼之吃齋念佛多年,日常飲食不過是粗茶淡飯,皆因近日喜事臨近,又得了乘龍快婿,這桌子上才豐盛了許多,有玉脍絲莼,八珍鴨子,蔥煨海參,燕窩湯……
面對這麽一桌山珍海味,上官婧心中有事,并無胃口,卻不想掃興,強撐着和李夫人聊些家常,随意吃了些罷了。
飯罷,李夫人和上官婧進入到內室之中。李夫人拉着她坐下,遞給她一本厚厚的紅紙笑道:“你的嫁妝單子已是定了的,你可要瞧瞧?”
上官靖接過一看,不免吃了一驚,“娘,這上面怎麽這麽許多莊子、田鋪?”她蹙着眉頭憂慮道:“這……不免太多了些……”
她知道,娘當初是小門小戶出身,雖是嫁給了從小便是病秧子的爹,也算是高嫁,并未有多少妝奁。自爹死後,她們娘倆靠着官中過活,手上也不寬裕,如此豐厚的嫁妝,那必定是族長大伯父給出的了……
李夫人卻冷笑一聲:“多是多,卻都是你應該得的。若是你爹還活着,自會給你置辦一份比這還要多的嫁妝。咱們娘倆這些年,也不用盡受那些人的閑氣了……”
說着說着,李夫人又心酸起來,眼角有些濕潤。
爹爹早死,這是娘一生的傷心事。她拉着李夫人的手安慰道:“娘,你別難過了……”
李夫人嘆了口氣道:“如今你已有了人家,我在這深宅大院裏,熬油似的十多年,也終于熬出頭了。”她又冷笑一聲道:“婧兒,這嫁妝你別嫌多,待你嫁過去,這上官氏合族上下,都指望着你過活呢。”
上官婧默然,不說話了。大伯父、大伯母如此盡力地給她置辦嫁妝,為的不是她們娘倆兒,也不是沖着她早死的爹爹,而是沖着攝政王的顏面。自她嫁過去,莫要忘了她是上官家的女兒,要盡心竭力地提攜娘家。
這一點,她心知肚明。
思及此處,上官婧心中不免有幾分沉重,無形之中,似是有一套重重的枷鎖,已是高高地懸在了她的頭頂之上。
可李夫人依舊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講着,她孤寡多年,常常被長房的人奚落取笑,如今她的親生女兒,竟然壓過嫡長女上官媛,成為攝政王妃,這豈不是她此生最為揚眉吐氣的一件事嗎?
上官婧見房中無人,猶豫再三,低聲問道:“娘……你可知道京城中有位花魁娘子叫做沈紅蕖嗎?聽說,她和我長得很像……”她細若蚊聲地說道,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今日梅花從中,那兩個小厮口中說出花魁娘子沈紅蕖的名頭,讓她吃了一驚。這不是她第一次聽說此人的名頭了。
她還記得,那一日,中秋宴上,阖家都在賞菊、吃螃蟹,長房和三房那幾個姐姐妹妹在背後指着她捂嘴笑道:“嗳,你別說,還真有幾分像。”
“嘻嘻,那日我跟着大哥哥偷偷溜出去玩,瞧見花魁娘子沈紅蕖站在高臺上跳舞,乍一看還只當是她在上面,可唬了我一跳。”
“呵,這天底下的下賤胚子倒是長得都很一樣。”
這幾位姐姐妹妹是奚落她慣了的,交頭接耳的聲音,剛剛是唯有她能聽到,旁人聽不到。
上官婧将背挺得直直的,可是攥着酒杯的手指已經泛白。
自此之後,花魁娘子沈紅蕖已經成了她心中的病根。
她和沈紅蕖,真的很像嗎?……
“你是從哪聽來的混賬話!你是堂堂的京兆上官氏嫡女,馬上就要嫁給這天底下最尊貴的攝政王,成為他的正妻!你豈可自輕自賤,将自己和那窯子裏最下賤的娼妓相提并論?!這話是你是從哪裏聽來的,我去撕爛了他的嘴!”李夫人勃然大怒。
“娘,你別生氣,女兒再也不說就是了……”上官婧嗫嚅道。
李夫人氣得胸脯子上下起伏,在房中來來回回走動:“你不說,我也知道,定是長房和三房那幾個說的,是不是?”
上官婧艱澀地點了點頭,已是快要哭出來了。
李夫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長房那幾個嫡女,自是驕縱慣了的。三房只一味地依附長房,從來不把她們沒了男丁的二房放在眼裏。
“此事休提!我自會去找你大伯母理論,你只要知道,你的夫婿,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而你出身名門,嫁給攝政王,是門當戶對!旁的胡話閑話,一概不理論,這就是了。”
“是,女兒知道了。”
上官婧羞愧地低了頭,怯懦地答應了。
……
李夫人遣了七八個丫鬟,又加上三四個婆子将上官婧送回閨房中,這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回想當初,她以小門小戶之女高嫁進這赫赫揚名上官府,以為是天底下掉的餡餅,後來才知道,她的夫婿是個娘胎出來的病秧子、短命鬼,只因一個算命的老道,說她的八字能夠旺夫,上官氏的老太太這才心急火燎地讓她進了門。
誰知她過門不過三年,那短命鬼就丢下她們娘倆兒撒手走了,好在她生出了個女兒,到底有個指望。否則在深宅大院,她無依無靠的,該怎麽活啊……
這京兆上官府上上下下,皆是一顆富貴心,兩只勢利眼,她和婧兒雖然也是錦衣玉食,卻平白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嗤笑。當年,唯有小姑子上官晴滟還時常幫襯着她們娘倆兒。
同是女人,她如何不羨慕這個小姑子。
上官晴滟出身如此高貴,父親是赫赫數百年京兆上官氏的家主,嫡親姐姐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人又生得那般美麗,才藝更是一絕,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仿佛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無數次,她多麽想成為像上官晴滟一般的女子,卻也知道,自己此生無望,只能行将就木地守着丈夫牌位,一日一日地等死罷了……
直到她有了一個女兒,她的願望,終于就要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