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舞,舞,舞!
舞,舞,舞!
“蕖香……蕖香……”
畫舫中,簾幔內,有一美人,半倚在榻上小憩。
睡夢之中,她似乎聽到了這一聲遙遠的呼喚,讓她不由得回想起了從前。
回想起那一日,七月初七。
……
那一日,陸霁、五姥姥、珠兒,還有蝦子巷的衆人都在火災中喪生,蕖香悲痛欲絕,她不肯和林疏玉離開金陵城,她立志要為蝦子巷含冤而死的衆人,去問個明白!
林疏玉卻不同意,她拉扯着蕖香的衣袖,十分懇切地說道:“好妹妹,你若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再難逃出去了。你好歹想一想陸霁,若他還活着,他一定希望你遠走高飛,自由自在地活着。”
蕖香木然道:“大家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一個人獨活下來,又有何趣,不過是茍且偷生罷了……”
“林姐姐,你莫要勸我了,我已經下定決心了,要為阿霁哥哥,為五姥姥,為珠兒,為蝦子巷所有冤死的人們,為這一次所有死去的無辜人們,去争個明白!”
蕖香立在晨曦霞光之中,身形那般單薄,面色蒼白,眼神黯淡,再無一絲光彩,卻有着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然。
洞察到她的心境變化,也猜到了她接下來要做什麽,陸麗仙沉默良久,沉聲說道:“蕖香,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只希望你不要後悔。”
蕖香決絕道:“我若不為他們問個明白,其心不改,我心無悔。”
陸麗仙眸中閃過贊嘆欽佩之情,颔首說道:“既如此,你随我來,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
陸麗仙從匣子裏拿出了一套十分貴重的大紅金鳳妝花緞裙,這緞裙雖有些年頭了,卻依舊是奢華無比。
陸麗仙對着蕖香說道:“這身衣裳,還是當年選花魁時,碧桃、蕙蘭,還有我三人一起縫制的衣裳。如今,我不需要這衣裳了。可巧,你現在的身形,與我當年差不多,也不用改了,直接就能穿。”
說着,她親自為蕖香穿上了衣裳,又為她梳妝打扮。
敷粉、施朱、畫眉、點唇、額黃、斜紅、花钿、面靥。陸麗仙的動作又輕又柔,很快,菱花鏡中的人,就從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明豔的美人。
最後,陸麗仙拿出了一支花簪,正是那一支芙蓉花簪,她将這芙蓉花簪插在了蕖香剛剛梳好的飛天發髻上,嘆道:“這一支發簪,原是我當年博得花魁娘子名號的彩頭。今日,我将這一支芙蓉花簪送給你,願你此後……平安遂順,得償所願。”
話說到此時,陸麗仙也忍不住幾分哽咽,她是過來人,如何不知,蕖香此次前去,如入龍潭虎穴,兇險至極,恐怕是再難脫身。
此刻的蕖香,經過一番梳妝打扮,十分明豔動人
可是她那一雙秀目,卻再無昔日的靈動神采,只餘下飽經風霜的滄桑,還有欲語淚先流的哀傷。
她對着陸麗仙、林疏玉行了大禮,鄭重地說道:“我去也,莫牽挂。”
告別之後,她只身前往女兒河走去。
這一次,她不再怯懦,不再卑微,而是昂首挺胸,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走去。
這一次,不為自己,是要為他們,她定要去問個明白!
……
七月初七,臨近黃昏時分,熱辣辣的日頭雖漸漸落下去了,可這女兒河畔熱火朝天,熱鬧非凡。
這一撥所有參選的女孩子均已亮相,表演過才藝,本次的七月七花魁之選,業已到了尾聲。
“可還有姑娘,要上來表演才藝?”臺上站着一位先生,他是本次主持花魁之選的老贊禮,只見他白發如銀,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眼神掃過臺下衆姑娘,中氣十足地問道。
臺下并無人回應,衆人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說今年花魁之選,确實精彩。
若論容貌姿色,自然是麗春院的潘婉兒拔得頭籌,誰人不知,這潘婉兒生得是纖巧婀娜,貌比王嫱。那一份活潑明豔,當真是豔壓群芳。
但若論才藝,卻推長樂坊的秦桑子,她跳的一支“飛燕舞”,真真是妩媚風流,遠遠觀之,其舞步若人手執花枝,顫顫然,飄逸至極。
她們二人,倒是不分伯仲,選了一個當花魁娘子,恐怕那一個不服氣。衆人議論紛紛,說個不停。
這老贊禮巡視一遍,見無人應聲,正要說“本次花魁之選就此結束”的話語,誰知,正當此時,忽傳來一聲清麗的聲音——
“還有我。”
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衆人驚訝,四處張望,不知究竟是何人。
“何人說話,報上名來。”老贊禮巡視一遍,說道。
“來人沈蕖香。”
只見人群中走了出來一位少女,擁擠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分了兩列,為她讓出一條路,皆因她太過耀眼。
這位女子,一襲紅衣,在泣血般的晚霞中走來,明豔動人,恍若九天神女,燦若旭日照芙蕖,清若曉風拂過楊柳岸。真真是以玉為骨、以花為情的絕世佳人。
所有人屏氣凝神,生怕驚動了這位女子,唯恐哈出一口濁氣,這位神女就飛走了。
綠柳猛地聽到“沈蕖香”這個名字,心中一驚。
她親自調/教的可兒,今日名落孫山,竟是連個三甲的花妖也沒撈着,心中本就不快。又聽聞下人來報,說是蕖香一夜未歸,想來是偷偷跑了,更是氣惱抓狂。
剛剛她正破空大罵,教訓那幾個婆子做事不妥當,又讓那個賤蹄子跑了去,忽聽聞“沈蕖香”的名號,十分詫異,疑是蕖香歸來,只是那賤婢子姓陳,何來姓沈,難道說不是同一個人?
她吊梢眉一挑,三角眼一瞧,只見臺上站着的那個美人,雖說和之前灰頭土臉的蕖香大不相同,可仔細一瞧,那模樣,那眉眼,不就正是逃走了的蕖香嗎?
當下這綠柳恨得牙牙癢,恨不得将蕖香拽下來,狠狠抽幾個耳刮子。不過當她看清蕖香的裝扮,又害怕地渾身顫抖起來,那身大紅金鳳妝花緞裙,還有一支芙蓉花簪,不都是陸麗仙當年的東西嗎?!
如此說來,豈不是她的舊主陸麗仙回來了!!
綠柳此時也顧不得蕖香,東張西望,想要尋找陸麗仙的人影。
可她哪裏知道,陸麗仙并不在人群中,而是站在了不遠處的高臺之上,将這裏的情形一覽無餘。
陸麗仙自然是看到了綠柳,她鄙夷地冷笑一聲。當年,她手底下的兩個丫鬟,一個是莺兒,一個是綠柳,她對這兩個丫鬟算得上仁至義盡,賞了他們不少體面首飾。
可這綠柳貪心不足,一心想要攀高枝往上爬,氣量極小,容不得人。明明知道蕖香對她有恩,依舊對蕖香極盡刁難,真是忘恩負義、吃裏扒外的狗東西。
若非蕖香命大,否則就要折在這個狠毒婦人手中了。
這個仇,她倒要替蕖香報上一報。
陸麗仙對着石磊吩咐道:“石磊,你放出消息去,就說綠柳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蹤,當年我逃走,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呆霸王趙勃對她恨之入骨,聽了這個消息,自然饒不了綠柳,如此這般,也算是幫蕖香報了一箭之仇了。
石磊點頭答應,飛身離去。
陸麗仙注視着朝着臺上一步一步走去的蕖香,不由得為之擔憂。
花魁之争,絕非易事。雖然蕖香的姿色是第一流的,可是其他姑娘也不差,若非有過人的才藝,那花魁娘子,也不一定落在她身上。
蕖香,你到底該如何應對?
……
蕖香一站在那花臺上,便引得衆人竊竊私語。
有人驚奇道:“這女子,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有人道:“這是誰家的女子,我怎麽在女兒河,從未見她?”
又有人道:“你看看這女子,如同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一般!”
“嘿嘿,沒想到臨到了,竟然還有一場好戲看!”
潘婉兒自然是看到了臺上的蕖香,她氣得渾身發顫,手中的手絹都要撕碎了。
好啊,蕖香這個賤人!以前在她面前做小伏低,整日裝成個燒糊了的卷子模樣,原來為的就是今日,好趁其不備,給她重重一擊呢!
那臺下的秦桑子,望着蕖香,眼中精光一閃,不動聲色。她心中暗自盤算着,原本她靠着才藝,略勝過潘婉兒,誰知竟跑出來一個沈蕖香,倒是出乎意料。這沈蕖香雖生得美豔,但若是沒有拿的出手的才藝,恐怕也不及自己。
見蕖香上臺,李湘君面色極度蒼白,渾身顫抖。今日,蕖香遲遲不登臺,她本暗自慶幸,以為能躲過一劫……
她看了一眼坐在貴賓席位的謝佻,只見他身子略略前傾,全神貫注地盯着臺上的蕖香,知他已經認出蕖香是那一夜的妙人,登時心如死灰。
謝公子既找到了那一夜的妙人兒,自然不會再理會她。她和蕖香,就有如雲泥之別。恐怕,他心中還會埋怨自己,當初為何欺騙他。
事至如此,她已經明白,謝佻這一枝高枝,不是自己能夠攀得上的,只是,如今自己已是殘花敗柳之軀,若被謝佻厭棄,她可真就是一落千丈。日後在女兒河,只能淪為那糟糠老男人的玩物了。
唉!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若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斷乎不會冒充蕖香,說那條手帕子是她的……
謝佻看着站在花臺之上的蕖香,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夜的妙人兒!猛然驚醒,眼前這個女子,也正是畫春樓上,那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子。
妙,妙,妙!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她這個出場,真是出乎意料,實在有趣!
貴賓席中,那為首坐着一個不男不女之人,正是本次出巡江南,為皇上選美人的大內主管桂公公,他見到臺上的蕖香,眼中精光一閃。
這沈蕖香的模樣,神态,倒是頗似一個人……
若此女使用得當,他下半輩子的富貴都有着落了。
嘿嘿,這次他親下江南,可真是沒白來!
衆人之中,其中最不驚訝之人,當屬蘇昆生。
他早知蕖香的品行模樣,絕非常人所能及者,也絕非池中之物。
今日,她遲遲不出現。他原以為,她已經遠走高飛,本暗自為她慶幸。
萬萬沒想到,她到底還是來了。
蘇昆生重重地嘆了口氣,布滿皺紋雙眼是說不盡的滄桑和無奈。
或許,這就是上官家女子無法逃脫的命運吧。
……
蕖香站在臺上,擡起頭,那一雙美目掃過在場所有的人。
有仰慕,有嫉妒,有驚訝,有好奇,有打探,有狎笑……無數雙眼睛,如同一柄柄利劍,刺向了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別怕,我在。”
殘陽泣血,她似乎看到了陸霁,長身玉立地站在那裏,一如從前,微笑地對她說道。
斯人已逝,她再無依靠,漫漫人生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
一想到這,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錐錐地直痛。
她攥緊手心,強忍下眼淚。
不許哭,不能哭,她沒替他們問個明白,還不到自己哭的時候。
……
老贊禮上下打量她,問道:“沈蕖香,你可有才藝要展示?”
蕖香颔首,抽出一把長劍,沉聲道:“我要跳一支舞,此舞名曰,鳳來。”
女兒河中,甚少有人表演劍舞,老贊禮面露驚訝,又問道:“可有奏樂?”
蘇昆生上前應道:“老夫為她奏樂。”
蕖香欲要對蘇昆生道謝,卻被蘇昆生止住了。
他既不能阻止蕖香走向命運,那麽作為師父,他願意再送她一程。
老贊禮點頭,“既如此,那就開始吧。”
只見蘇昆生撥弄琵琶琴弦,伴随着激揚的音樂,蕖香手持長劍,踏起舞步。她的身姿,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快時,如流風回雪。慢時,如輕雲蔽月。其靜,若空谷幽蘭。其動,若長虹貫日。
蘇昆生十分驚訝的是,雖幾日不見,蕖香的舞大有長進。而且,不知為何,她的舞,飄逸靈動之餘,此時更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對天地不公的控訴!
天邊映起了火燒雲,絢爛的光芒照耀在舞動的蕖香身上,紅衣翻飛,似是一只被逼到絕境、浴火重生的鳳凰!
琵琶聲越來越急促,就要到了全曲的高潮,也是最關鍵的時刻——鳳游九天。
蘇昆生一屏息,撥弄琵琶琴弦的手也略微顫抖,他不禁為蕖香趕到擔憂,此前,每每她跳到此處,均會出錯。
這一次,她會如何?
蘇昆生重重掃過琵琶琴弦,其聲勢,有如君臨城下,聲勢浩蕩的千軍萬馬一起到來,又似補天的五彩石被擊破,逗落了漫天綿綿秋雨。
此時此刻,蕖香只覺時間慢了下來,已然是進入到了“無我”的狀态,她那一雙眸子,瑩然有光,略略掃過了臺下衆人,她似乎看到的是他們,卻又不是他們。
琵琶聲越彈越快,只見她閉上眼睛,旋轉回舞,衣袂飄飄,絕然出塵。她揮舞着手中的長虹劍,縱身一躍,将劍用力地刺向了天空。
她這一劍,是問蒼天!
何為善,何為惡!
惡貫滿盈之人,坐居高堂之上!
懸壺濟世之人,死無葬身之地!
蒼天無眼,何以為蒼天!
她飛身,如同遨游九天的鳳凰,将手中的劍,在狂風暴雨之中,刺向這無情、無眼的青天!
舞,舞,舞!
問,問,問!
琵琶戛然而止,萬籁俱寂之際,她的身影,如同一片落葉慢慢飄落。
直至此刻,她才流下兩行清淚。
為他,為所有死去的故人,也為自己。
那長虹劍被刺向天空後,鋒利的劍刃反射着泣血殘陽的光芒,刺向了臺下所有人的眼睛。
所有人屏息凝聲,數千人在場,竟是連大氣都不該出一下。
直至那刺向天空的長虹劍飛落了下來,又被她穩穩地接住,行雲流水地挽了個劍花,似是狂風驟雨之中,傲然綻放的蓮花。
衆人這才醒過神來,尖叫,鼓掌,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喝彩聲。
無人再疑,她就是豔冠花中的魁首,遨游九天的雛鳳。
……
……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蕖香……蕖香。”
睡夢中的美人,遠黛含颦,春眉半蹙,眼角挂着晶瑩的淚水,嘴角含笑,是哀傷,又是歡喜。
夢中,她又夢見了那個少年,長身玉立,就站在她面前,溫柔地喊着她的名字,舒然一笑道:“蕖香,你怎麽哭了。”
“你一個人很害怕嗎?”他問道。
她點了點頭,緊緊拽住他的衣角,生怕他會消失不見。
看到她如此孩子氣的模樣,他舒然一笑,擡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将她攬在懷中,讓她的額頭抵在自己的胸膛前,沉聲說道:“別怕,我不會離開的你。”
她還夢見了蝦子巷,那個大雜院中,有五姥姥,有鮑嬸子,有珠兒,有趙大叔,大家夥在盛夏中,坐在樹蔭下,擺了兩張桌子,說說笑笑,等着她一起吃飯……
他站在樹蔭下,沖着她招手,“蕖香,快過來呀。”
她欲要上前,卻早有一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過去,滿心歡喜地說道:“阿霁哥哥,你等等我,我這就來。”
她是蕖香,可我又是誰?
我、是、誰?
睡夢中的美人眉頭郁結,似是找不到回來的路,她的額頭,因為焦急,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紅蕖姑娘,紅蕖姑娘。”
聽到裏頭有動靜,早有小丫鬟挑開簾子,端着洗面水進來。
沈紅蕖這才驚醒,原來剛剛只是一場夢。
他們都離去了,這世上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就連曾經那個蕖香小丫頭子,也同他們一起走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沈紅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那小丫鬟端着銅盆恭敬地說道:“姑娘醒了,請用溫水淨一淨臉吧。”
沈紅蕖看着銅鏡裏,微波蕩漾的水面,倒映着她的姣好面容。
今日的她,已是名揚天下的花魁娘子,自然是無需再謹小慎微,扮成怯懦粗鄙模樣。倒影中的女子,極致明豔,宛若一朵雨打之後的芙蓉花,只是眉宇間,卻郁結着一種淡淡的憂愁。
“小橘,咱們到哪裏了?”她問道。
“姑娘,咱們到桃葉渡了,過了桃葉渡,便是離開金陵城了。”
沈紅蕖微微一怔,“跟船夫說,在桃葉渡稍作停留,我要祭奠故人。”
小橘應聲說道:“是,姑娘。”
待小橘放下簾子後,沈紅蕖對着菱花鏡,一一摘下了頭上的華麗發飾,僅留下那一根芙蓉花簪。
她祭奠故人,仍作舊時打扮。
……
相傳,這桃葉渡是王羲之之七子王獻之,常于此渡口迎接他的愛妾桃葉渡河。當時水面寬廣,桃葉渡處水深湍急,遇有風浪,若擺渡不慎,常會翻船。
桃葉每次擺渡心裏害怕,王獻之為她作了一首《桃葉歌》,歌曰:“桃仙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而桃葉在船上應和:“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此後,這個渡口便以桃葉渡為名。
夜晚風大,沈紅蕖披着披風,立在桃葉渡,在浩瀚的江面上傾灑了三杯水酒。
第一盞酒,為祭奠蝦子巷的所有死去人們,五姥姥,珠兒,鮑嫂子,趙大叔,他們的恩情她永世不忘。
第二盞酒,為曾經的自己。
昔日的蕖香已經煙消雲散,從此之後,這世上唯有沈紅蕖。
第三盞酒,她眼眶微紅,眉頭一蹙,手微微顫抖,酒盞之中的清酒,倒入了江中,濺起了圈圈漣漪。
第三盞,為了他,她永遠無法忘懷的那一個人,那個如萬壑松濤般的少年,陸霁。
無論今後遇到什麽艱難險阻,前方有什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都會咬着牙,自己走下去。
只因,當年的女兒河畔,晚風習習,她和他許下了一世追随的約定。
三杯水酒祭奠完,她轉身進入到了畫舫之中。
此畫舫滿載着無數的雨恨雲愁,一路北上。
她,沈紅蕖,此生終不忘那些冤死的亡靈。
她要以身為劍,去為他們,問個明白。
……
距離桃葉渡數百裏的栖霞山,幽深至極,人跡罕至。
金烏西墜之際,卻有一人攀援上山,正是曾鐵牛。
只見這曾鐵牛手腳并用,如猿猴一般翻過了好幾個山頭,終于到達一個幽靜的山谷之中,找到一個山洞,将背上的包裹遞與了一個人,恭敬說道:“恩人,你要的藥材我都替你買回來了。”
“都說了,你無需叫我恩人。”那人正生火烤肉,冷冷道。
曾鐵牛連連擺手道:“當日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我就要被山裏的吊睛白額大蟲吃掉了。這份恩情,我日夜不敢忘。”
那人瞧見曾鐵牛這個傻憨憨模樣,倒覺幾分好笑,臉上也緩和了不少,丢給他一塊烤熟的獸肉問道:“你這次前往金陵城,可有什麽新鮮見聞嗎?”
一提到此事,曾鐵牛便來了精神,一邊咬着滋滋冒油的獸肉,一邊眉飛色舞地講了他在金陵城的所見所聞,以及他親眼見到了花魁娘子沈紅蕖一事。
那人聽罷,低聲念道,“陳蕖香……沈紅蕖……”忽然醒悟,譏笑一聲:“呵!她竟成了花魁?我當日,還只當她是個好的,真沒想到,竟是看走眼了!人死了不過幾日,她就雀兒揀着旺處飛。”
曾鐵牛聽恩人所言,似乎和那沈紅蕖是舊識,他本想發問,但一瞧恩人滿臉嘲諷,便不敢接話,這位恩人喜怒無常,自己可不要觸了黴頭才是。
吃罷獸肉,他抹了抹嘴,餘光掃過山洞裏面,黑黢黢的石板上,似乎躺着一個人。他面有憂色地問道:“恩人,那人還沒醒嗎?”
那日,他見恩人背着一個重傷之人,渾身上下的皮膚,被火灼燒的不成樣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如今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又在這荒山野嶺,缺醫少藥的的,那人恐怕早已咽氣了吧,成了一具“屍首”了吧。
“哼,他若死透了,我便将他從山洞裏丢出去喂野狗。”那人冷冷說道。
一聽這話,曾鐵牛不禁打了個冷顫,不敢停留,推說日頭将晚,別了恩人,便下山去了。
那人見曾鐵牛下山去了,便趁着黃昏,在栖霞山的竹林中獨自舞劍,其勢如破竹,鋒芒畢露。
無人察覺到,就在剛剛,他們二人談及“花魁娘子沈紅蕖”時,這具“屍首”稍稍動了一下手指。
- 中卷·芙蓉簪 -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