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問,問,問!(2)
問,問,問!(2)
這日已是七月十五,中元節。
雖過了七月初七,但金陵城依舊是熱鬧非凡。
各色小商小販,趁着這日天未亮,便沿街挨家挨戶叫賣各色雜貨。有人叫賣穄米飯的,這是向祖先報告秋天好收成之意。還有的叫賣轉明菜花、花油餅、馂豏、沙豏等吃食的,一大早就極為熱鬧,金陵城人還未起床,便聞到一股油香氣。
這一日,金陵城內最繁忙的,還當數各個道觀,道士們一場接着一場法事,舉辦盛大的集會,焚燒紙錢堆成的錢山,祭奠戰争中陣亡的軍士們,設超度孤苦亡靈的道場。
一個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皮膚黝黑,身強體壯,約摸十七八歲,他叫曾鐵牛,是栖霞山附近的獵戶,今日受了爹爹的委托,要趕到玉皇廟去給太爺爺做法事燒香。
他本該昨日便到金陵城的,卻因前兩日下雨,道路泥濘,耽擱了一日。這日,他匆匆忙忙地進了城,趕到了金陵城內最大的道館,玉皇廟。
他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甚少進城,相隔數裏,遙遙地就望見這玉皇廟造得甚是雄偉,殿宇嵯峨,宮牆高聳,心中駭然,低聲念了句無量天尊,便跟着人群擠進了廟門。
這玉皇廟人甚多,道士、香客擠了滿院,竟是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香爐裏燒得香,煙霧缭繞,幾乎将整個玉皇廟都籠罩住了。觀中一衆道士們,正在做超度亡靈的中元道場,嘴裏念着咒語,手裏拿着桃木劍等法器,腳下步罡踏鬥,這鐵牛雖不大聽得懂,卻也覺得十分莊嚴神聖。
他擠過去,喚了一個小道童,說明此番來意,那小道童頭也不擡,收了他一錢銀子,冷冷說道:“知道了,待師父做完了這一場,你家便加在下一場的法會,一起做了便是。”
曾鐵牛聽罷,連忙道謝。
此事了結,他心中也稍寬些,愛玩愛熱鬧的少年心性便湧了上來,踮着腳尖到處張望。只見神殿前供奉着一個牌位,上面并無具體名姓,而是寫着“蝦子巷衆親友”幾個大字,心生疑窦,便拉扯了一旁的人問道:“敢問老兄,這是何人做的法會,端地這麽宏大,那牌位上卻寫得卻是‘蝦子巷衆親友’?”
那人身着錦緞衣裳,是個不大不小的公子哥,他轉頭一看,一瞧這鐵牛就知是個鄉巴佬,便有心賣弄,得意地說道:“你是頭一次進城吧?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前幾天七月七,女兒河選出來的花魁娘子沈紅蕖設下的中元道場,特地為那蝦子巷死去的一衆無主冤魂打醮。”
那曾鐵牛一聽到“花魁娘子沈紅蕖”的名號,一時呆了,怔怔地說道:“竟然是她?”
那公子哥“嘩啦”一聲,将一柄灑金折扇撲棱開來,嘻嘻笑道:“哎唷,想不到你這個小鄉巴佬,竟然也知沈紅蕖的名號。也難怪了,七月初七,那沈紅蕖名動四海,豔壓群芳,可是出盡了風頭,如今這江南一帶,誰人還不知那花魁娘子的名號?”
旁邊站着的一位老爺子,聽這兩個少年人講起了沈紅蕖,也插嘴道:“你們這些少年人,只是愛慕那花魁娘子的容貌,豈不知,這花魁娘子沈紅蕖,人長得美,心地更善。前些日子,蝦子巷發生了那樣大的事,不知怎地,那煙花竟是爆炸的了,将整個蝦子巷都燒成了火焰山,聽說燒死了幾十口子的人,那官府不管不問,那燒焦了屍體,一股腦地用平板車,拉到了亂墳崗埋了。唯有這花魁娘子沈紅蕖,不僅為他們好生安葬,更是花錢出資為那幫冤死鬼超度,一連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
曾鐵牛旁的一概不關心,一聽到那花魁娘子沈紅蕖的名號,十分激動,兩眼發光,直直拉着那老爺子的手問道:“老先生,那花魁娘子現在何處?可還在這玉皇廟,你快指給我看看。”
原來這曾鐵牛,雖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兩耳不聞世事的鄉巴佬,可他卻從金陵城做生意的大表哥那裏,聽聞了花魁娘子沈紅蕖的名號,少年心生仰慕之情,欲要一度芳容,便趁着要給太爺爺做法事打醮的由頭,便懷中塞了硬面餅,帶了一兩銀子做盤纏,一路趕來。
那老爺子一看曾鐵牛兩眼放光,一心仰慕的樣子,便笑呵呵地說道:“小兄弟,你來晚了,前幾日,那花魁娘子沈紅蕖倒是天天來,前來看她的人,比來做法事的人還多。只是那蝦子巷的冤死鬼已經過了頭七,今日法會是最後一場。聽說,那花魁娘子今晚便會離開金陵,就要乘船北上京城了。”
曾鐵牛跌腳捶胸道:“唉!我緊趕慢趕,走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到了這金陵城,還是錯過了!”
離了玉皇廟,曾鐵牛打算在金陵城再待一日,也好見見世面,只不過,女兒河的秦樓楚館,他是不敢去的,只得再尋別的去處。
他聽表哥說,那金陵城內最大的瓦肆“蓮花棚”,十分熱鬧,便向那位老爺子打聽了方位,一路趕來。
待他來到這蓮花棚,竟是比玉皇廟還要熱鬧幾分,有小販用竹竿挑着紙糊架子,到處轉悠,叫賣着各色果食、種生、花果之類的雜貨,臺子上正上演着《目連救母》雜劇,臺下的觀衆人山人海,瓜子皮果皮落了一地,幾乎堆成了小山。
臺下的看客,無人關心臺上戲子唱的什麽,都是高談闊論着,七月初七的那一場花魁之選,那沈紅蕖是怎地橫空出世,靠着一曲《鳳來舞》,驚豔四方,摘得了那花魁娘子的桂冠。
曾鐵牛一聽這個,便來了興趣,剛準備拉個小板凳坐下,誰知那小販竟走上來兜售瓜子吃食,原來是不買瓜子茶水,不能聽那說書人講故事。
無奈,曾鐵牛只得花了一百文,買了一盞茶水,一碟果子,一盤瓜子,才能繼續聽那說書人繼續講着那一日七月初七發生的事情。
那說書人,是一個中氣十足的中年男子,他一拍驚堂木,說道:“七月初七,前來金陵城觀禮的人,可謂是人山人海,幾乎将整個女兒河,圍得水洩不通。”
“待到了黃昏時分,那女兒河所有的姑娘,都已經亮相,衆人正在争,到底是潘婉兒更勝一籌,還是那秦桑子更勝一籌。眼看着那花魁娘子的名號,就要落在她二人身上,誰知,就在這時,來了一位女子。身着一身紅衣,橫空出世,手持一柄長虹劍,跳了一曲名為《鳳來舞》,震懾了所有人。”
那說書人心潮澎湃道:“呵!老夫在這金陵城活了大半輩子,自打這女兒河第一次舉辦那花魁之選,那出色的姑娘也見了無數,但卻從未見到過如沈紅蕖那般超凡出衆的女子。嘿,饒是上一屆的花魁娘子陸麗仙,怕也是稍遜三分。”
下面有人嘻嘻笑道:“不會吧,怎地那沈紅蕖是仙女下凡,比別人多長了一只眼不成?”
那說書人嘿嘿一笑,“若論相貌,那麗春院的潘婉兒,或是長樂坊的秦桑子,倒也不輸一二,可那沈紅蕖身上一種氣度,真真如遨游九天、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的鳳凰,是當之無愧的‘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絕世佳人。”
曾鐵牛雖然不懂那說書人口中掉的書袋子,卻更是一心欽慕這花魁娘子沈紅蕖,只是他一個沒有門路的小鄉巴佬,如何得見?
這時,那說書人滿臉喜色道:“沈紅蕖當日既摘了花魁娘子的桂冠,更有一份天大的造化,她被宮裏的桂公公瞧上,說是要帶她前往京城,朝見天子。這樣天大的尊榮體面,她可是獨一份。”
旁人都贊嘆這沈紅蕖是有天大造化,不知怎地,這曾鐵牛卻心中暗自覺得,沈紅蕖離家千裏,孤身一人,前往那皇宮大內,卻并不是一件幸事。
但他只是個沒什麽見識的鄉巴佬,并不吭聲。
他一扭頭卻瞅見了剛剛在玉皇廟說話的公子哥,那公子哥一瞧見他,連忙說道:“老兄,你怎麽還在這裏耽擱,你不是想見那花魁娘子沈紅蕖嗎?今夜,她要在女兒河放河燈,為蝦子巷死去的冤魂們祈福超生,現在趕去,你或可得見一面。”
曾鐵牛一聽此話,“噌”的一聲就從小板凳上彈了起來,頭也不回,就往女兒河畔趕去。
……
七月十五,夜,女兒河畔。
此刻已有許多人陸陸續續往女兒河畔放河燈了,每一盞河燈,螢火燭光,在晚風中搖搖曳曳,在浩瀚的江面上顯得十分微小。當無數只蓮花河燈彙聚在一起,星星點點,将整個女兒河映得美輪美奂,又仿佛形成一道明亮的“天路”,引領着飄蕩的孤魂走向冥河彼岸。
此時,女兒河畔蕩來一艘畫舫,曾鐵牛踮起腳,極目遠眺,遙遙地瞧見那艘畫舫上,立着一個女子,雖相距甚遠,看不清容貌,那身影蹁跹袅娜,極致美好。晚風吹拂,那女子的身影映着那星星點點的蓮花河燈,荷衣欲動,衣袂飄然,當真是九天神女下凡一般。
曾鐵牛雖未念過書,此時見了畫舫中這女子的身影,腦海中,卻突然想起了說書人的那句話,“鳳凰遨游九天,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
此刻正放河燈衆人,也都瞧見了這畫舫上立着這位女子,都尖叫吶喊了起來,喊着都是“花魁娘子沈紅蕖”。
曾鐵牛猛然驚醒,原來畫舫上這女子,正是他一心求見的花魁娘子沈紅蕖。
唯有她,堪配如此……
那沈紅蕖似乎聽見了衆人的呼喚聲,回眸一笑,便轉過身去,進入畫舫中,消失不見。
圍觀的衆人,有一位書生,搖着扇子,目送着沈紅蕖的身影,悠悠念道。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衆人只感嘆這沈紅蕖的絕世容顏,只有這曾鐵牛卻無端地流下淚來,他不知,這位神仙姐姐,究竟遭遇了什麽傷心事,為何她的笑容,竟會如此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