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問,問,問
問,問,問
“他還這麽年輕……怎麽會……珠兒是為了救我死的……他是阿娘李素珍唯一的骨血,我怎麽對得起阿娘,我真不是個好阿姐!”蕖香猶自沉浸在悲痛之中,難以自已。
林疏玉上前摟着她安慰道:好妹妹,你別自責了,這裏不安全,此時天已經亮了,咱們還是快些出城去吧。至于珠兒……還是讓他入土為安吧。”
這一句話點醒了蕖香,她失魂落魄地問道:“素姐姐,蝦子巷的火滅了嗎?”
林疏玉遲疑地點了點頭,這場火勢極大,醉杏樓出動了所有的夥計,前來滅火,又有金陵城的軍巡鋪的官兵前來救火,總算在天亮的時候,将蝦子巷的大火撲滅了。
只是那蝦子巷,已經燒得滿目瘡痍,熊熊大火,将房屋都燒盡了,滿目皆是灰燼和廢墟,一切都成了瓦礫場了。
蕖香緊緊攥着林疏玉的衣衫,直勾勾地望着林疏玉,聲音顫抖着問道:“那你們看到阿霁哥哥和五姥姥了嗎?”
林疏玉眼神有些躲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再三斟酌,小心翼翼地說道:“蕖香,我們發現陸霁和五姥姥了,但他們已經……哎,還是你自己親眼去看一看吧……”
……
林疏玉帶領着醉杏樓的夥計們滅火時,已經辨認出許多人的屍首,有大雜院裏的趙大叔,齊大哥,還有做客店買賣的鄭老大,賣醬菜的吳叔,在碼頭做挑擔子生意的劉三,沿街叫賣胭脂水粉的李小哥,他們皆都逃不出去,在蝦子巷活活燒死了。
滿目皆是倒塌的房屋,燒焦的屍體,死者無數,慘不忍睹,整個蝦子巷,皆無一人幸存者。只是藥師佛菩薩廟中有兩具屍體,因幹系重大,需得蕖香親自來辨認。
蝦子巷,藥師佛菩薩廟。
此處也着了大火,原先潔淨的佛堂已是燒得滿目蒼夷,佛像倒塌,房梁燒毀,已成一片焦土。
在一片灰燼之中,赫然躺着兩具屍體,雖然已經燒得面目全非,只能夠依據身型和身邊的飾物來判斷,屍首究為何人。
其中一具屍體倚靠着藥師佛菩薩佛像,身材瘦小,應是位女子。最令人驚訝的是,這具屍首雖燃燒為灰燼,卻結出了純淨若水晶的五彩小珠子,這就是傳說中的得道高僧肉身在火中涅槃之後遺留的舍利子。
毫無疑問,此具屍首的主人,乃是濟世救人的五姥姥。她一生行善,救死扶傷無數,如今雖然已經死了,卻已修得功德圓滿,才會在屍首被大火焚燒後,留下純淨的舍利子。
其實,五姥姥十分神秘,哪怕天長日久地跟在她身邊的人,也都不知她是哪裏來的,真實名字為何。她醫術高明,懂得許多偏方秘法,更為她平添了幾分神秘。但饒是如此,卻架不住人們愛戴她,老百姓們發自內心地擁護她,皆因五姥姥是實打實的做善事。逐漸的,大家就認為,五姥姥就是五姥姥,不是旁人。
自離開金陵城後,陸麗仙忏悔自己過往犯下的罪孽,現已皈依佛門,今日見到五姥姥的屍首竟然結出晶瑩剔透的舍利子,知她生前是樂善好施、救濟衆生的一位活菩薩,心生感念,對着五姥姥的屍身,雙掌合十,虔誠地念了一句佛。并在心中發願,定要為這位姥姥修建一座寺廟,讓天下人都知這位姥姥的善行。
蕖香也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沖着五姥姥磕了三個響頭,她隐隐有一種感覺,五姥姥對她與別人不同,透過她的身影,五姥姥似乎看到了別人。而且,姥姥對她有再造大恩,若非姥姥相助,她現在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還不知道是誰。
如今見姥姥圓寂,蕖香心中雖然也十分悲痛,但姥姥一生行善,如今又結出舍利子來,想來如今是到那西方極樂世界,心中也寬慰了幾分。
這藥師佛菩薩廟中,還有一具屍體,尚未确認……
蕖香顫顫巍巍站起來,看向了那一具被壓在橫梁之下的屍體。應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只是面目全非,幾乎已經辨認此人究竟是誰。但觀其身形,和陸霁頗為相似。
五姥姥既然在這裏……那另外一具屍體,豈非就是陸霁……?
蕖香看到這具屍體,只覺眼前發黑,雙腿發軟,喉嚨處已經有甜腥之氣,卻咬牙勉力強撐着,硬是将那一口血咽了回去。
“蕖香,你別急……眼下還不能斷定此人就是陸霁……”林疏玉攙扶着蕖香,生怕她一痛之下,暈了過去。
這時,蕖香瞥見那具男子的身旁,有一塊小石頭,上上面刻着一個小小的荷花。想來這石頭因被天長日久地摩挲,已經變得十分圓潤,上面的荷花印子,也極淡,只剩下一個若隐若現的印子。
看到這個小石頭,蕖香再也撐不住,“哇”的一聲,向前吐了一口血,“這是阿霁哥哥的石頭……這就是他……”她如同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玩偶,失魂落魄嗚嗚咽咽地說道。
林疏玉也是心中一驚,既有信物在此,豈不是正說明,這具屍體就是陸霁?!想來是陸霁來此尋找五姥姥,卻不幸被燒塌的房梁壓在身上,二人皆是被活活燒死了。
對此,林疏玉也十分心痛,她與陸霁雖然交情不深,可她能看出來,他對蕖香的一片真心,蕖香對他亦是如此,二人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佳偶,眼看就要逃出牢籠,卻是一夜之間,陰陽兩隔,這如何讓人不傷心欲絕。
“阿霁哥哥……阿霁哥哥……”
蕖香忍受不住,蹲了下來,卻像是失語了一般,哭不出聲來,只是失神地不斷呢喃着他的名字。
原來傷心到了極點,反而是哭不出來的。
“蕖香,你別憋着,哭出來吧。”林疏玉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
蕖香卻只搖頭,“我不哭……我不哭……”
仿佛只要她不哭出聲,就可以不承認這具屍首是陸霁,就可以不承認他已經死去的事實。
可是他若是還活着,怎會不出現,怎會不來尋找蕖香?
蕖香雙手環抱,将自己如同一只小獸一般埋在臂彎裏,失魂落魄地念道:“珠兒死了,鮑嬸子死了,趙大叔齊大哥死了,姥姥死了,就連阿霁哥哥也死了……大家都死了,只有我還活着……我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
眼看着蕖香已經快要瘋魔,林疏玉一把把她摟在懷裏,心痛道:“妹妹,你還有我啊!以後我們姐妹相依為命,這日子總還能過下去的。”
蕖香卻不理會,雙眼發直,癡癡地重複着那幾句話:“阿霁哥哥死了……大家都死了……只有我還活着……這究竟是為什麽……”
陸麗仙已經命人将五姥姥的屍首擡了出去,她對着林疏玉說道:“疏玉,蕖香怎麽樣?”
林疏玉絕望地搖搖頭,她擔心,蕖香從此就魔怔了。
陸麗仙皺眉道:“此時天已經大亮了,蝦子巷出了這麽大的事,恐怕官府會嚴查出入金陵城之人,此時若再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
林疏玉心裏一硬,拉着蕖香的手懇切說道:“好妹妹,你跟姐姐走吧,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你這輩子就走不了了。若是陸霁在天有靈,他也希望你能離開金陵城。他們的身後事,你放心,我會着人好好為他們安葬的。”
蕖香只是失神地握着那個小小的蓮花石頭,蹲在地上,不肯起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林疏玉說的話,她如失聰了一般,一句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林疏玉和陸麗仙對看一眼,事出緊急,看來只能強行帶蕖香離開了。
二人正猶豫不決之際,忽聽到外面遙遙地傳來敲鑼打鼓喜慶的樂聲,還有人們吆喝叫好的起哄聲。
這一切,和蝦子巷的屍首遍地,滿目蒼夷,形成了極其強烈而又諷刺、可笑的對比。
這極喜慶的聲音,傳到了蕖香的耳內,呆若木雞的她卻有了一絲反應,她擡起頭,眼神稍稍有了一絲神,木木地問道:“這是哪裏來的聲音?”
陸麗仙冷笑道:“今日已是七月初七,金陵滿城人,都争着搶着要選花魁呢。”
哪怕是一夜之間,燒死了這許多人,整個蝦子巷化為灰燼,成為焦土,一片廢墟,又能如何?
沒有人會在乎,無聲無息之間死去的人們。那些權貴們,只會在乎眼前的太平景象,富貴風流。只要茍且偷生,樂得一日是一日,哪怕眼前滔天洪水,也抵不過那花魁娘子一笑。
“為什麽會這樣……”
蕖香緩緩地站了起來,身形搖搖晃晃,卻并未摔倒。那原本的藥師佛菩薩像雖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唯有那一雙細長慈悲的眼睛,卻依舊注視着衆生,洞察着這世間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蕖香低聲呢喃着,她不知是在問誰,也不知她為誰而問,更不知這所問究竟是何答案。
正當旭日初升,晨曦萬丈光芒,照耀在她身上,她立在灰燼之中,卻有一種別樣的美,有如浴火涅槃的鳳凰。
她那雙眼睛,望着滿目蒼夷,這雙眼睛閃爍過怒火,閃爍過悲痛,閃爍過絕望,最後卻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只剩下決絕。
林疏玉和陸麗仙看着這樣的蕖香,只覺從前的那個蕖香已經死了,眼前站在面前的,是一個浴火重生後的她。
蕖香擡起頭,眼神決絕,沙啞着對着林疏玉說道:“林姐姐,我不走了。”
“我要為他,為蝦子巷所有死去的人,要去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