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殉道(5)
殉道(5)
蝦子巷,枯井密道。
珠兒拿着火折子在前面走,蕖香在後面跟着。
“阿姐,小心,地上有長了青苔的石頭,很滑。”珠兒貼心地提醒道。
珠兒自跟了五姥姥,數月時間,便成長懂事了許多,不再是曾經那個油嘴滑舌、愛賭博的小子了,而是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小大人了。
蕖香跟在珠兒後面,心中既是寬慰,又是擔憂。
寬慰的是,若是阿娘李素珍在天有靈,看到珠兒這番成長,也該十分欣慰。
至于擔憂的,自然是陸霁。
今夜事發突然,先是地震,再是蝦子巷着火了,他們和袁瑛被人追殺,如今五姥姥又失蹤了,種種一切,都透着股詭異。她感覺,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雙眼睛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只稍稍一擡手,便毫不費力地将他們計劃徹底打亂。
至于這背後之人究竟要做什麽,有什麽目的,她卻一無所知。
似乎感受到身後蕖香的焦慮,走在前面的珠兒突然開口說道:“阿姐,你不用擔心陸哥哥,他比所有人都聰明。這條密道,就是他幾年前挖的,他之前告訴我、鮑嬸子、趙大叔和齊大哥,說若是姥姥遇到了危險,便帶着姥姥從這條密道裏逃走。沒想到,陸哥哥真的救了大家夥一條命,這不是比話本子裏那未蔔先知的諸葛亮還神嗎?”
珠兒愈加興奮地說道:“阿姐,我以前不學好,還騙你的錢去賭博,如今想來真是該死!不過我都改了,因為我要向陸哥哥學習,以後也要和他一樣這麽厲害。”他的語氣,洋溢着對陸霁的崇拜之情。
聽到珠兒這麽誇贊陸霁,蕖香心中既甜蜜又苦澀。
陸霁精明強幹,心思缜密,做事萬無一失,他身上,有着塵土都掩蓋不了的光芒。
可是,他卻是吃了多少苦,鬼門關走了好幾回,才練就的這身本領,
“他的日子,比誰都苦……”蕖香嘆了口氣道,眼神溫柔地看着珠兒道:“阿姐希望你以後日子能夠輕松些,不要像你陸哥哥這般辛苦。”
“阿姐,前面就是出口了。”珠兒高興地說道,他身手矯捷,如猴兒一般沿着繩子爬了上去,然後蕖香也跟着上去。
這條密道的出口,原來是金陵城偏僻地帶的一片茂密的樹林子。
此時,月高風黑,林子又密,四周一片漆黑,又十分寂靜,只能聽聞風吹樹葉,嘩啦啦作響的聲音。
“奇怪,鮑嬸子去哪裏了,她不是應該在這裏等我們嗎?”珠兒環顧四周,卻沒瞅見一個人影,撓了撓頭,疑惑地問道。
他剛要開口叫喊,卻被蕖香拉住,極小聲地說道:
“噓,珠兒,你先別喊。這林子有些怪,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珠兒深吸一口氣,也壓低聲音道:“阿姐,我也聞到了一股很香甜的味道……”
蕖香心知這裏透着一股詭異,拉着珠兒的聲低聲道:“總而言之,咱們先離開這林子,到金陵城人多的地方,找到你林姐姐,咱們再做打算。”
珠兒點點頭,正欲跟着蕖香往前走,誰知“噗通”一聲,似是被什麽絆住了,竟然摔倒了。
“珠兒,你怎麽樣?”蕖香回過頭,關切地問道。
“阿姐,我不知被什麽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它太沉了,我挪不開。”珠兒吃痛說道。
蕖香忙回過頭走上前,借着若隐若現的月光,看到珠兒旁邊的地上橫亘着一個黑影,她原以為是枯死的樹,結果一擡,卻發現不對,竟然是個人!
此時烏雲散去,漏出一絲光亮,照耀在那個人身上,赫然就是鮑嬸子!
只不過她眼睛睜大,嘴巴猶自張着,臉色蒼白鐵青,毫無一絲血色,渾身散發着一種香甜的氣息,極度令人詭異恐懼。
“啊……”蕖香不小心驚叫出聲來,她連忙捂緊自己的嘴,探了探鮑嬸子的鼻息,俨然是死了多時了。
鮑嬸子十分慈愛,對衆人都是客客氣氣的,對孤苦伶仃的珠兒更是如親孫兒一般疼愛。珠兒自幼無母親疼愛,遇到鮑嬸子,是難得的溫情。
此時,珠兒也看到鮑嬸子的慘狀,再也忍不住,沖上摟着鮑嬸子的屍首嚎啕大哭道:“鮑嬸子,你醒一醒啊!”
蕖香暗叫不好,強拉着珠兒道:“弟弟,你先別哭,咱們快些離開這裏!”
可珠兒已經傷心欲絕,哪裏還顧得上這個,傷心大哭道:“鮑嬸子,你醒過來啊!你都說了,還要看着珠兒娶媳婦的那一天啊,你怎麽就突然死了。”
又狠狠的說道:“到底是誰殺了你,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忽然之間,蕖香只感覺脊背一陣發涼,仿佛有鬼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涼氣,幽幽說道:“小弟弟小妹妹,你們要不要吃糖?”
蕖香猛地擡頭一看,眼前正是一個身穿黑衣人,只露出一雙眼睛的黑衣人,此人來無影去無蹤,看來和剛才追殺袁瑛是同一夥人。
而且,這個黑衣人身上也散發着一種奇異的香甜之氣,看來他就是殺害鮑嬸子的兇手!
蕖香吓得膽戰心驚,卻強撐問道:“你是誰?!是不是你殺了鮑嬸子?我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麽要下此毒手!”
那黑衣人嘻嘻笑道:“小妹妹,你一連問了我三個問題,倒叫我回答哪一個好呢?嘿嘿,不如我送你下地獄,你好去閻王爺那裏問個清楚吧!”
說着,那個黑衣人就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劍,朝着蕖香刺來。
“珠兒,快逃!”蕖香大叫道,她反而沖着林子深處跑,為的就是引開敵人,好叫珠兒逃走。
珠兒已經吓傻了,聽到蕖香喝道,忙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往前跑去。
那黑衣人卻哈哈大笑道:“小妹妹,你以為你們能逃得出我魚腸的手掌心嗎?我先解決了你,再一刀殺了你弟弟,好叫你們姐弟黃泉路上作伴,也不會太寂寞。”
蕖香拼了命一樣地跑,吸了好幾口涼氣,她的肺幾乎要爆炸了,眼看那個黑衣人就要追上自己,她料知以她和珠兒之力,完全不是此人對手,急中生智,扯着嗓子喊道:“你是為了袁瑛袁烨和五姥姥而來的吧!我們剛從蝦子巷跑出來,自然是知道她們的下落,我告訴你,你放我們走好不好。”
她自然是不會出賣袁瑛和五姥姥,況且她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此時滿口扯謊,只想拖一時半會,或許等到天亮了,能有轉機也說不定。
“哈哈,有趣有趣。你這個小姑娘實在有趣,竟然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們為什麽而來。嘿嘿,這話你若是對別人說,或許能饒你一命,可是我魚腸,卻是幹趕盡殺絕,斬草除根的活計。嘿,受死吧!”
蕖香聽到這自稱魚腸的黑衣人口中說的是“我們”,可知這次來的神秘殺手不只是一個人,想來分工明确,有人負責引爆火藥,有人負責追殺袁瑛,有人負責追殺五姥姥,而這個魚腸,就是要對蝦子巷的人趕盡殺絕!
蕖香心中充滿了不甘心、怨恨、還有深深的恐怖!
可惡!究竟是何人,如此狠毒!
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被趕盡殺絕!
“你們憑什麽這麽做!你們還是不是人!!”蕖香竭盡全力地嘶吼道,心中卻是越發絕望,她自知自己是絕對逃不掉了,只希望能用她的性命,換得珠兒能夠活下來。
那黑衣人原本充滿玩弄的眼神忽地一黯,幽幽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小妹妹,你要怪,就怪這世道吧。你放心,我下手很快,不會讓你覺得太痛苦。”
說話間,那黑衣人已經揮劍而至,卻聽聞一聲“噌”的一聲金戈之音,“呼啦”一聲,一支尖銳的箭羽,正射中了他的手臂。
那支尖銳的箭羽,正是從蕖香手中握着的一個小弩射出,這正是剛才陸霁交給她的諸葛弩,用以防身。她一直觀察機會,故意說出絕望的話,麻痹眼前的黑衣人,為的就是這一發!
可她到底對這諸葛弩不熟悉,慌亂之間,失了準頭,因而只射中那魚腸的手臂,并未射中他的胸膛或是其他要害地方,未能一招制敵,實在遺憾!
“呵……好狡猾的小妹妹,你不乖,可是就沒糖吃了……”魚腸手臂中箭,心中倒是有吃驚,這個小姑娘竟藏着這般神器。但他端地十分強悍,并不顧右手手臂的箭傷,而是換左手握住了劍,獰笑着,朝着蕖香一步一步走來。
蕖香害怕極了,卻強裝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射你的胸膛了!”
魚腸哈哈大笑道:“你只管射!我們且比一比,到底是你的箭快,還是我的劍快!”
這魚腸武功高強,哪怕是右手臂中箭,左手使劍,攻勢也極其淩厲。
蕖香見他揮刀前來,心中十分絕望。
陸霁交代過,這諸葛弩只有一發,她剛射了一箭,既不能成,再無機會了。眼見那黑衣人揮劍飛至,蕖香自知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阿霁哥哥……對不起……”她輕聲說道,渾身顫抖着,閉上了眼睛,流下一滴清淚。
對不起,她食言了,她不能陪着他看到關于這個世界的答案,她只能先走一步。
此時長夜将盡,晨曦出來,密林之中灑下一片金光,她面龐的淚水,猶如水晶一般晶瑩剔透,宛若傳說中的鲛人淚。
只幾息的瞬間,那黑衣人的劍鋒并未如期而至,她反而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她睜開眼睛,看着面前驚心動魄的一幕。
只見珠兒死死地抱住魚腸,饒是他身上被那魚腸用劍戳了好幾個窟窿,踹了好幾腳,血流不止,扔扯住他的褲腿,拖在地上不撒手。
珠兒對着蕖香勉強一笑:“阿姐……你快走……我……我要像陸哥哥一樣保護你……”
珠兒并未獨自逃走,他折返回來,為的就是,舍棄自己,讓蕖香能夠逃命。
“珠兒!!!”
蕖香見了這一幕,悲痛欲絕地叫喊道。
“該死的臭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我先解決了你,再解決你阿姐!想死容易得很!”魚腸厲聲說道,他因右手臂中箭,行動不便,這才被突然蹦出來的珠兒牽絆住腳步。兩個黃口小兒,竟然弄得他如此狼狽,傳出去可是要笑掉大牙了!
珠兒奮不顧身,她豈能獨自偷生!蕖香雙眼赤紅,再也不管不顧,撲上前去,和那魚腸扭打在一起,抓住他的手直直地咬下去,拼命喊道:“你放開我弟弟,你放開我弟弟!”
那魚腸的手被咬的鮮血淋漓,他心中狠極了,揮劍要解決這一對不要命的姐弟時,可就在這時,只聽聞一聲清亮明澈的長嘯,樹林裏又飄然下一個人,疾飛而至,那人正是石磊!
原來林疏玉、陸麗仙在城外等待接應,遲遲不見蕖香陸霁二人身影,又見蝦子巷火光沖天,便知是出了事,便一面出動醉杏樓所有的夥計前去救火,一面派人到處尋找蕖香、陸霁的下落。
石磊生性警覺,他見蝦子巷後面的樹林子裏,傳來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唯恐出事,便前來探查,正看到這一幕,便飛身而至,抽出佩劍,和魚腸鬥了起來。
魚腸見有勁敵到來,不敢大意,一腳将珠兒、蕖香齊齊踢開,和石磊厮殺了起來。
“珠兒,珠兒,你怎麽樣!”蕖香忙上前,抱住渾身是血的珠兒,只見他胸前小腹肋下已經被捅了好幾個大窟窿,鮮紅的血汩汩流出,地上俨然是血流成河。
“阿姐……我好痛……我是不是活不成了……”珠兒扯了扯嘴角,極為痛苦地說道。
“不會的!不會的!珠兒你堅持住,我帶你去找姥姥,姥姥一定能救你的!”蕖香緊緊摟着珠兒,淚珠兒一滴滴地落在了珠兒越來越蒼白的臉龐上。
珠兒望着蕖香的面容,身子雖然痛極了,心中卻是極為歡喜,他保護了阿姐,終于成為了和陸霁一般的男子漢!只是,他身子痛極了,氣息極弱地說道:“阿姐……我好困……”
“珠兒,你堅持住!你別睡,阿姐這就帶你去找五姥姥!”蕖香抹了一把淚,将珠兒抱在懷中,咬牙站了起來,抱着着他往外走。
珠兒在她懷中,氣息越來越弱,“阿姐……你能再給我唱一遍那首蘆葦歌嗎……”
“好弟弟,你千萬堅持住,阿姐一定會救活你的。”蕖香全身筋骨都咯吱咯吱地響,聲音顫抖地唱了起來:“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蘆葦最知風兒暴,蘆葦最知雨兒狂。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裏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年放牛郎……”
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聲音也越來越顫抖。她能感覺到,懷中的珠兒身子越來越冷,也越來越輕……
珠兒握着她的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再痛了,嘴邊還挂着微笑。
李素珍死的早,珠兒不大記得親娘,反倒是一直記得,有一個小阿姐,唱着這首蘆葦歌,哄着他睡覺。
雖然他苦過,也賴過,偷雞摸狗,坑蒙拐騙過,可老天爺待他不薄,讓他遇到了如親人般待他的五姥姥,鮑嬸子,還讓他又重新遇到了阿姐。
珠兒,從此不再是一個人無人疼、無人愛的野孩子了。他如此想着,伴着那首蘆葦歌,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珠兒……”蕖香悲痛欲絕,緊緊抱着珠兒的屍首,萬分哽咽地哭了出來。
“蕖香!”一個清麗的女聲叫道,原來是林疏玉和許多夥計聽到石磊的清嘯聲都趕了來。
蕖香見了林疏玉,如見了救命稻草一般,乞求道:“林姐姐,你快救救我弟弟。”
林疏玉忙喚過随身跟來的陳郎中,陳郎中上前一步,探了探珠兒的鼻息,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已經去了,讓他安息吧。”
蕖香卻不願相信,拉着陳郎中的手哭道:“先生,求你救救他,他剛還跟我說話呢,身上還熱着,怎麽就不中用了!他還小,還只有十歲啊,是我阿娘唯一的骨血,怎麽就去了,我不信啊!”
蕖香哭得肝腸摧斷,直直摟着珠兒的屍首不肯撒手,林疏玉也是心酸不已,上前安慰蕖香道:“逝者已去,好妹妹,你別太難過了……”
……
“石磊,當心!”陸麗仙趕上前來,清喝一聲,讓身旁許多護衛,團團圍住,在一旁掠陣。
石磊此時正和那魚腸激鬥之中,二人都武藝超絕,一時鬥不個勝負,那魚腸見來了許多人,料知不能再得手,便抽劍轉身,蹬腿一飛,踩着樹梢,如夜枭一般消失在樹林之中。
陸麗仙急忙趕了過來,關切地對石磊問道,“你怎麽樣,感覺如何?”
石磊粗喘着氣道:“此人劍法了得,若非你們及時趕到,他又傷了一只手臂,恐怕我也要命喪他的劍下。”
陸麗仙赫然道:“端地如此厲害?!此人究竟是誰?!”
石磊搖搖頭:“我猜不出,只是他身法之詭異,劍法之刁鑽,我隐隐覺得和傳聞中‘枭’有幾分相似。”
陸麗仙蹙眉道:“‘枭’?你是說,江湖傳聞中上古流傳的死士一族,枭?”
石磊點點頭,面有憂色道:“我只是猜測,并無證據。況且他們已經銷聲匿跡多年,若真是他們,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這一切都實難解釋。總而言之,這裏不安全,我們還是快些離開。”
陸麗仙回首,看了一眼抱着珠兒的屍首悲痛欲絕的蕖香,重重地嘆了口氣,“世事難料,為何我們想要過個安生日子,怎地這般艱難,真是苦了這些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