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殉道(1)
殉道(1)
七月,金陵城。
雖已立秋,金陵城依舊是暑熱微消,早晚雖已有了幾分涼意,大晌午間,一輪烈日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
饒是如此,卻也擋不住人們的熱情。自進入到七月,金陵城便正式迎來了盛大隆重的花魁之選。許多年未選出那冠絕群芳的花魁娘子,今年的姑娘們有不少姿色出衆者,應能選出那花魁娘子,因而今年格外隆重盛大。
從六月中下旬開始,四面八方的人們就如潮水一般湧入金陵城。這其中,既有想趕着來一睹花魁娘子芳容的達官貴人,也有想來湊熱鬧的平頭老百姓們,更不乏來趕着這個千載難逢的盛事,來金陵城做生意買賣的商販們。
人多如蟻,甚至就連金陵城附近的和尚道士,也都來趕這個熱鬧。無他,人多的地方,便有着生意。若能在這裏結識達官貴人,那屆時七月十五消災祈福的水陸道場,也都有了香油錢的着落了。
天南海北的游人湧進金陵城,這城內的客棧旅店的房錢,也跟着水漲船高。有錢的,自然是住在那大酒樓之中,一晚的房錢,竟能達到十兩銀子。沒錢的,就擠在那客店之中,饒是如此,最次一等的房間,只不過是能放下一張床的地字號,房錢竟然也要一百文錢一晚。饒是如此,這些客店們賺得盆滿缽滿,就連牛棚也都打掃出來,花十個銅板,便能湊合一晚。
金陵城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最高興的當屬女兒河。
一進入到七月,這女兒河沿岸,都設了彩幕,鋪設了露天的鋪位,出售各色的精巧吃食,有的售賣衣裳、鞋靴、幞頭,有的叫賣蒲合、簟席、屏帏等,有賣古玩字畫的,就連各種名貴的香料藥材,也都有賣的。到了大中午,金烏當空之際,秋老虎日頭毒辣,家家戶戶撐起來的青傘,幾乎将整個街道都遮蔽起來了。
那臨時叫賣的小商小販,已是數錢數的手軟,就更別提那些華麗奢侈的秦樓楚館了。他們夜夜笙歌,燈紅酒綠,晝夜不休,達官顯貴們一擲千金,只為博得美人一笑,真真是“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的煙花巷”。如此這般,喜得那些老鸨子們,整日眉開眼笑,財神爺的供桌上,青煙缭繞,幾乎将香案都燒塌了。
真所謂“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你且看那六朝金粉,十裏軟紅,說不盡的繁華旖旎,道不完的富貴風流。
不僅如此,金陵城近來還有一件稀罕事。說是那幫不男不女的太監們,正是來替當今小皇帝來江南選美人的。若是誰家的女兒今年能當上那花魁娘子,就能入宮當娘娘,那可就是鯉魚躍龍門,從此躍上枝頭變鳳凰了。
因而,這金陵城的人們,對這花魁之選,更加熱衷了,甚至賭場裏開了賭局,看今年是誰家的姑娘當選。
那頭一號,自然是呼聲最大的麗春院的潘婉兒,有人已經在她身上押了上千兩銀子。
次之,便是長樂坊的秦桑子,莳花館的崔愛月。也有人在她們身上,押了數百兩銀子。
再次之,便是怡香院的秋雯、紅杏院的彩霞,每個人三五十兩不等。
只可惜,那明月樓的李湘君,原也是個熱門人選,可她既跟了謝禦史,于這花魁之選,便是無緣了。
蕖香的名字,卻這名單裏的最末等,只有一兩銀子。正是鳳媽媽托人去給蕖香下注的一兩銀子。
綠柳知道後,心中冷笑,這個老不死的鳳媽媽,還做着那個賤人能成為花魁娘子的春秋大夢呢!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待七月七一過,她就把蕖香暗地裏發賣了,若是郡王府問起來要人,她就一股腦地推到馬上就要咽氣的鳳媽媽身上,皆是既可打發了挺屍的老婆子,也能把那個眼中釘去掉,真是一舉兩得。
除了快要閉眼的鳳媽媽,無人在關注,那名為“蕖香”的姑娘,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
……
金陵城,蝦子巷。
“你陪俺的牛!你陪俺的牛!俺們全家就指望着這一頭牛,你把俺的牛吓死了,俺以後連地都耕不了了!”一個癞頭小子抱着一個人的褲腳,拉扯着他不放手,哇哇大哭起來。
這癞頭小子叫做孫小六,從小就愣,家裏很窮,只跟着一個七八十歲的老爹過活,去年老爹咽氣死了,家裏只剩下一頭老黃牛相依為命,不知怎地,好好的牛,竟是死了。
鄭老大喝道:“孫小六,你別胡鬧,這可是我店裏的客人,你的牛,不好好看着,跑到街上,撞到了人家車上的炮仗上,‘轟’的一聲吓死了,這怪誰!別胡鬧!”
這鄭老大是蝦子巷做客店買賣的,他店中雖是最下等的客店,卻因挨着碼頭,又極便宜,不少來金陵城做小本買賣的客人,都愛住他店裏。
眼見孫小六要被人一腳踢開之際,忽然一個聲音說道:“鄭大哥,發生什麽事了?”
說話之人正是陸霁。他看幾個人在巷子口起了争執,三輛板車,将整個蝦子巷都堵了起來,問是何事。
孫小六一見是陸霁來了,如同小雞崽兒見到老母雞一般,哇哇大叫:“陸哥哥,你給俺做主!俺家就剩一頭老黃牛了,結果叫這個鄉巴佬給俺吓死啦!”
鄭老大一見是陸霁,便給他說了這事情的原委。
鄭老大是開客店的,今日來了一夥做煙花炮仗買賣的客人,他們包了三間房,還有一個倉庫,專門來放炮仗。今日正卸貨的時候,誰知孫小六家的老黃牛沖了出來,撞在了裝着炮仗的平板車上,結果這一撞,其中一個大炮仗就爆了,“轟隆”一聲,那老黃牛登時就吓死了。
這孫小六見吓死了老黃牛,便不依不饒,要這湖北來的客商還他的老黃牛。
陸霁聽罷,先對着孫小六說道:“小六,這位客人不是故意把你的老黃牛吓死的,你不能這麽不依不饒。這樣吧,我今天下午,就重新給你送一頭老牛來,你看如何?”
這孫小六是個愣的,旁人的話,他一概不聽,卻只聽陸霁的話。因為去年他老爹去世後,是陸霁買了一口棺材,把他老爹收殓下葬了。從此以後,這孫小六便認定陸霁,他的話,無有不從的。
孫小六瞪了那湖北客商一眼,卻沖着陸霁點點頭,委屈巴巴地說道:“陸哥哥,俺不要老牛,要小牛。”
陸霁摸了摸孫小六的頭,笑着應道:“好,就要小牛。”
見孫小六松口了,鄭老大和那湖北客商都松了一口氣。鄭老大正張羅着讓那湖北客商去後面卸貨,陸霁卻皺着眉說道:“這位先生,且慢。實在對不住,蝦子巷不能讓你們住了。”
鄭老大和那湖北客商皆是一愣。
那湖北客商操着一口方言,叫嚷起來:“天底下哪有做這樣的道理,我們銀錢都付了,怎麽不讓我們住進來!”
鄭老大也是一頭霧水,但他知道陸霁為人,既這麽說,自有他的道理,也就沒吭聲。
陸霁對着那位湖北客商說道:“實在對不住,這幾日蝦子巷不能讓幾位客官留宿了。這樣,我願意賠償給這位大哥三倍的房錢,如何?”
那湖北客商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如今金陵內到處都住滿了人,你叫我們往哪裏去找地方?!總不能叫我們在這橋洞底下睡吧?!”
陸霁依舊微笑道:“這位大哥不必擔憂,小弟會為幾位大哥找到借宿之地,便是這金陵城最豪華的君來客棧。并且,房錢全免,幾位大哥不用出一文錢,如何?”
那位瘦高的湖北客商和身後幾位壯漢叽哩咕哝的說了幾句方言,最後沖着陸霁點點頭,不情願道:“好吧,既然你說給我們找好了住處,又不要房錢,有這樣的好事,如何不依?”
那湖北客商話音一轉:“只是除了我們住的地方,我們還需要一間庫房存放這些煙花炮仗,既不能見光,不能見潮,更不能見明火,我們千裏迢迢,趕到這金陵城,就是為了這幾車貨物,若是這些煙花炮仗受了潮,我們這一趟的辛苦,就全打水漂了。”
陸霁看着那幾輛平板,裝滿了煙花炮仗,略一思索,點了點頭,想來拜托林疏玉,在醉杏樓找一兩間庫房,再着人看守這些煙花炮仗,應該不是問題。
事情解決了,那湖北客商一行人便推着平板車走了。
鄭老大這才對陸霁說道:“陸小哥,你為何不讓他們住我店裏?難道這些人來歷不明?”
陸霁搖搖頭,“剛才我查驗過他們的通關文牒和貨物,的确是從湖北趕來販賣的煙花炮仗的。他們平板車上,刻着一個‘肖’字,就是湖北一帶做煙花炮仗最出名的‘肖記’。”
每年臨近七月,金陵城便會有大量販賣煙花炮仗的客商湧進來,他們的大主顧,都是女兒河的秦樓楚館。這些老鸨,不光比拼姐兒,就連夜裏放的煙花,也都暗自較勁,就看誰家放的煙花最大,最漂亮。女兒河一直有個傳說,說是若是誰家放的煙花最漂亮,那今年的花魁娘子,便會花落誰家。
因而,這些老鸨們便暗地裏較勁,花了大把的銀子,去買煙花炮仗,去搏個好彩頭。金陵城內的煙火鋪子,早就一售而空,這樣大的買賣,自然吸引了外地來的客商。
那湖北肖記,便是做這煙花炮仗最有名的客商,往年,他們也都會來,住宿也都在蝦子巷,并無意外。
鄭老大有些不願意了,急忙道:“既這樣,陸小哥為何不讓他們住我店中?”
陸霁和緩道:“鄭大哥,你別急,我不是有意擋你財路,也不是沖着那夥人。只是今年,情況有些特殊。今日我來,便是想告訴鄭大哥和下面幾個做客店生意的弟兄,從今日起,蝦子巷所有的客店,都不對外經營了。外地來的客人,一概不收。”
鄭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什麽?不讓我們做生意了?”
陸霁道:“大哥你放心,你們虧損的房錢,我一文不少地不給大家。”
他知道,這的确是強人所難,但他今日,便是專為此事而來的。
鄭老大愣了半晌,忽然低聲道:“陸小哥如此做,是為了姥姥嗎?”
陸霁倒有幾分驚訝,看來這個做客店生意的鄭老大,倒是有幾分敏銳。
他的确擔心五姥姥的安危。袁瑛和袁烨那倆姐弟來歷不明,金陵城一下子進來這麽多人,他擔心會給姥姥帶來危險。
陸霁微微地點了點,“嗯,近來的确有些來歷不明的人,在打聽姥姥的下落。”
鄭老大稍一猶豫,便拍着胸脯說道:“既這樣,我今日就給下面幾個弟兄說我們‘關門閉店’,一概不再接客了。陸小哥你放心,你和姥姥的大恩大德,我們弟兄幾個不敢忘記!”
鄭老大原是個無所事事的混子,賭錢輸了,被要債的砍了幾刀,差點救不回來。五姥姥不僅救回了他的性命,更是讓陸霁幫着修建了幾所房屋,裝潢一新,成了客店,讓鄭老大幹個正經生意。
鄭老大撿回了一條性命,又有了正經生意,讨了老婆,生了孩子,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滋潤。他重新做人,日夜不敢五姥姥和陸霁的大恩大德,只想着有一天定要回報他們,如今陸霁既張口了,他無有不從的。
陸霁見鄭老大答應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氣,真心道:“多謝鄭大哥!”
蝦子巷的客店不受外地客人,大大地降低了風險。也算了結了他一樁心事。
鄭老大做事雷厲風行,當天蝦子巷所有的客店,都閉店歇業。如此以來,這蝦子巷,倒成了全金陵城最為僻靜的地方。
……
陸霁東拐七拐,來到五姥姥所在的院子。
他給五姥姥帶來了人參、鹿茸、當歸,阿膠這些滋補的名貴藥材。
這些日子,五姥姥一直在給那個中毒昏迷的袁烨施針壓制毒性,十分勞心費神,姥姥的身體也虛弱了下來。
陸霁親自熬了一鍋滋補的人參當歸雞湯,端給了內室之中的五姥姥,“姥姥,你歇一歇吧。”
房中自然還有袁瑛在,但他只是淡淡點頭示意。
五姥姥接過參湯,喝了一口,贊道:“霁哥兒,你的手藝快趕上鮑嬸子了。”
陸霁微微一笑,瞄向依舊昏迷着的袁烨,不禁問道:“姥姥,他的毒如何了?”
姥姥慈祥地說道:“多虧了你拿來的金縷梅,這孩子體內的毒已經解了,這兩天就該醒來了。”
袁瑛擡起頭,對着陸霁說道:“多謝你送來的金縷梅。“”口氣雖然依舊生硬,但相交之前兩人的水火不容,已經緩和很多了。
陸霁回以一個淡淡的微笑:“機緣巧合而已,不必謝我。”
之前,五姥姥因缺最重要的一味“金縷梅”,只得以金針壓制袁烨的體內的毒藥。也是袁烨這小子命不該絕,前一日,陸霁在金陵城內的大相國寺的集市上,瞧見一個西域番僧買着各色的草藥香料,裏面竟然就有一味名為“金縷梅”的藥草。
陸霁雖不知這金縷梅是否是五姥姥口中所說的,那一味極為珍貴的藥草,卻當機立決,果斷将這金縷梅買了下來,遞與五姥姥看。
五姥姥見了這西域番僧賣的金縷梅,神情頗為激動,十分肯定地說道:“沒錯,這正是克制那‘ 碎魂雪蒿散’最重要的一味藥材,金縷梅。”
當下,以這金縷梅君臣佐使,重新配了一劑藥,給昏迷着的袁烨喂下。
藥到病除,那袁烨的小臉上的黑氣,果然消了許多。今番聽五姥姥說他體內的毒藥已經解了大半,看來已無生命危險了。
事後,陸霁卻覺得此事十分蹊跷,聽五姥姥說,那金縷梅本是極難得的一味藥草,怎地平白無故,在金陵城大相國寺的集會上讓他撞見。
事出反常必有妖,待他再要去尋那西域番僧,卻是毫無蹤影。
五姥姥也安之若素,絲毫沒有懷疑,便用了這金縷梅。這一點也讓陸霁心生疑窦。這些年,他跟在五姥姥身邊,替她辦了不少事,可她仍然是謎團。
五姥姥既不告訴他,他也不會主動去問。況且,他關心的,唯有蕖香一人而已。
他只盼着,袁烨趕緊醒來,袁瑛帶着她弟弟趕緊離開,五姥姥身邊的風險,也就能少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