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殉道(2)
殉道(2)
到了夜晚,華燈初上,金陵城更加熱鬧。
女兒河畔,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歡笑聲不絕于耳。
到了酉時末刻,“轟隆”一聲,頃刻間,天亮如白晝,原來是女兒河畔的青樓楚館,接二連三地得放起煙花。
煙花一飛沖天,在漆黑綻放開來,有金菊怒放,牡丹盛開;有的是彩蝶翩跹,有的是巨龍騰飛,還有數不清的火樹爛漫,虹彩狂舞。更妙的是,因這裏臨河,綻放的煙花将女兒河也渲染的五彩斑斓,和夜空相互映襯,端地天上人間一般。
小孩子們拍着手說道:“真漂亮啊。”
有人道:“你看麗春院放的‘九龍入雲’可真氣派。”
又人道:“快瞧,這邊怡紅院放的的‘大鵬展翅’也不錯!”
游人們皆都駐足,仰頭觀看着煙火,目不暇給,都歡天喜地地沉浸在這盛世之中。
這絢麗多彩的景色,映在陸霁如深潭古井般幽暗的眸子中,卻是冷了的煙火,驚不起一絲波瀾。
他知道,在這繁華盛世之下,掩藏着是一個怎樣真實而又殘酷的現實。正當達官貴人千金一擲尋歡作樂之際,平民們已經窮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
蝦子巷,原本是金陵城最為貧窮的地方,這些年,因五姥姥的恩惠,在加上他的苦心經營,稍稍有些起色,人們互相幫助,倒還不至于餓死。
但是其他地方,可就沒這麽幸運了。
許多地方的窮人,即便是在這太平盛世,也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會為了一碗粥而大打出手,弄出好幾條人命。
可這一切,沒人會在乎。
那些上位者在乎的,只是這眼前,虛假、令人作嘔的太平盛世。
他,陸霁,對這一切了然指掌。
他是從最底層爬上來的無名之輩。自然知道,這問題的根結,不在于最底層的老百姓們,而是在于上面。
然而,貪圖享樂的上位者們,像是諱疾忌醫的病人,他們不會正視,這個國家的病,已經病入膏肓了。
可是,他什麽也做不了,也不想做什麽。
聖人雲,有道則現,無道則隐。在整個天下分崩離析之前,他只求蕖香和自己能夠全身而退,這就足矣。
陸霁正欲轉身離去,忽聽見旁邊傳來一個聲音,赫然說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陸霁轉過身看去,說話之人是一個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的男子,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此時這人望着天上的煙花,義憤填膺地說道。
一個錦衣子弟哈哈大笑:“魯仲,你在這發什麽牢騷!想必是昨晚上的姐兒,服侍的不滿意!”
另一個華衣少年嘻嘻笑道:“嗐,彭公子,你就別提了!你知道嗎?昨兒晚上,你好心好意給我們在麗春院叫來幾個姐兒,我正和香香美人鑽進被窩,這魯棒槌就跑進來,說那美人要扒他衣服,吓得他不敢再待了,要立馬就走。”
一人打趣道:“哎唷,魯棒槌,你到現在,該不會還是個沒嘗過女人的雛兒吧?”
那個名為魯仲之人羞得面皮漲紫,笨口粗舌地說道:“俺娘說了,這些煙花女子,都是吸食男兒精氣的蜘蛛精!”話既出口,又撓了撓頭,呵呵啥笑道:“哦……不對,這裏面也是有好的女子的。”
旁邊幾個纨绔子弟見了魯仲這般模樣,都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們知道嗎?上次,這魯棒槌在茶水攤,遇到一個姑娘,痛斥了他一頓,他當下就對那姑娘上心了,現在正滿金陵城找她呢。”
“沒想到啊,這魯棒槌可真癡情,這不就應了那句話,‘什麽山什麽不是水來着?’”
魯仲耿直地接話道:馮兄說的,可是那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見雲’?我與那位姑娘只是一面之緣,還說不到這個地步,馮兄如此說,可是唐突佳人了。”
這一番掉書袋的酸儒話,又是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陸霁并不理會,轉身離開。
……
七月初六,夜。
陸霁在葡萄架下坐着,他心中沒由來的一陣慌張,時不時地擡起頭,看向籬笆外。
“阿霁哥哥,對不起,我來遲了。”夜色掩映之中,蕖香身着一身暗色衣裳,匆匆趕來。
見到蕖香的身影,陸霁稍稍松了一口氣,他沖着蕖香微笑道:“無妨,來了就好,來的路上,可有人注意到你嗎?”
蕖香搖搖頭。
近來,綠柳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她親手調/教的焦可兒身上,那焦可兒雖于花魁無緣,但若能得一個二甲三甲的花史,花妖,也是好的。她趁夜色偷偷溜出楚雲閣,并未引人注意。只是因女兒河游人如織,擦肩摩踵,幾乎走不動道了,她多費了些時間,這才趕來蝦子巷。
陸霁微笑道:“那就好。咱們走吧,姥姥那裏等我們。”
按照原定計劃,陸霁、林疏玉是七月初七當天帶蕖香離開金陵城。那一日,全金陵人的人都擠在女兒河圍觀花魁娘子的芳容,城防也會松懈許多,屆時便可渾水摸魚,悄悄溜走。
況且那一日,綠柳被各種事務纏身,無暇顧及蕖香,真是天賜良機。
可陸霁總覺不妥,隐隐感覺總有人在暗中盯着他們,思來想去,還是将計劃提前,不等七月初七,今夜便離開。
蕖香說,臨走之前,要和五姥姥和蝦子巷的衆人告別。五姥姥于她有大恩,若非五姥姥相助,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
今番離去,以後恐難再見。因此和陸霁約定,在蝦子巷再和五姥姥見最後一面。
陸霁走在前面說道:“我來帶路。”
自袁瑛、袁烨姐弟出現後,陸霁便為他們在蝦子巷找了一個十分隐秘的居所,五姥姥也不在原先的院子裏居住,而是每天晚上更換一個地方,以防危險。
陸霁在前頭走着,并不打燈籠,而是趁着夜色,領着蕖香在如迷宮般的蝦子巷東拐西拐,二人走到了一個十分隐秘的地方,陸霁低聲說道:“到了,就在這裏。”
這地方是一個大槐樹。蕖香東張西望,不知哪裏五姥姥在哪裏。瞧見陸霁撇開地上的枯藤敗葉,這才露出一個隐秘的石板來。
蕖香心中暗自吃驚,若非跟着陸霁一起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猜到,在這大槐樹下,竟然還有一個秘密入口。
“就是這裏,姥姥和袁瑛袁瑛都在這裏。咱們進去,和五姥姥道別,就動身離開。”陸霁低聲說道,可還未等他打開密道的大門——
忽然,“轟”的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事發突然,蕖香沒站穩,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陸霁眼疾手快地護住了她,攬她入懷。他們二人狼狽地摔在地上,卻都無暇顧及。
借着映天紅的火光,他們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驚異之色。
難道是地震了?
……
半個時辰前,大槐樹,密室。
袁瑛守在袁烨的病榻之前。接連幾日,不眠不休,饒是鐵打的人,此刻也撐不住了,她趴在床邊,不由得打起瞌睡來。
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裏感覺有人再不停地追趕自己。她背着弟弟,跑啊跑,跑到精疲力竭,卻還是逃不掉那群人的追殺。
眼見一把明晃晃的刀,就要插向胸膛之際,這時,她感覺好像有人拉了拉她的手,從噩夢中喚醒了她,她醒來,睡眼惺忪,卻看到一直昏迷的袁烨終于睜開了眼睛。
“弟弟,你終于醒了!”袁瑛十分激動地說道,她雙眼蓄滿淚水,情不自禁地沿着面龐流淌下來,這是喜極而泣的淚水,她真的太高興了!弟弟終于醒過來了!
袁烨黝黑的眼珠子注視着袁瑛,勉強張了張嘴,吃力地說道:“姐……姐……”
可就在這時,他一口氣沒提上來,卻噴了一大口鮮血。
見弟弟吐血了,袁瑛立刻慌了,急忙喊道:“姥姥,姥姥,你快來!”
這幾日,五姥姥為了照顧袁烨,和袁瑛同吃同睡,此刻她就在外頭配藥。聽到袁瑛的喊聲,五姥姥趕忙過來,見到袁烨雖然醒來了,但吐了鮮血,她眼神有幾分凝重。
“咳……孩子,別急,我先來給你弟弟把脈。”五姥姥沉着說道,她一只手搭在了袁烨的脈搏上,可她臉色卻越來越凝重。
她嘆了口氣,注視着袁烨,哀憐地說道:“孩子,你身上的毒雖然已經解了八九分,可因中毒時日太久了,已是損了根基。若你是個健壯的小夥子,倒還可以撐過去。可你身子實在是太弱了,眼下只怕……”
五姥姥不再說下去了,悲憫地看着袁烨,拍了拍他的手,“孩子,苦了你了。姥姥無能,救不了你了。”
袁瑛聽了這話,如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眼神無神,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我弟弟他不是醒過來了嗎……”
袁烨雖是個小孩子,心智卻比袁瑛成熟許多,他聽了五姥姥說的話,小小的臉上并未露出太多的悲傷,反而有着與他年齡不相匹配的成熟,他勉強說道:“姥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若沒有你的相助,我便見不到姐姐的最後一面了。”
這些日子,他雖昏迷着,卻也不是毫無知覺,隐隐約約,他能感受有一雙蒼老的手,時常撫摸着他的額頭,為他施針。每一次施針,他都感覺身體好受了許多。想來那一雙蒼老的手,正是眼前這位姥姥的手。
說完這句話,袁烨又咳出了一灘血,他的小臉已經極盡蒼白,看來身體已是油盡燈枯了。
“姥姥,我求求你救救他!你醫術那麽好,一定有辦法的!我弟弟好不容易醒了,他怎會如此!他還這麽小……”袁瑛情緒十分激動,她說道後面,已經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她實在無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就要死亡的事實。
五姥姥同樣是十分悲傷,她知道,袁烨之所以能醒過來,恰恰是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姥姥……能讓我和姐姐……單獨……說幾句話嗎……”袁烨吃力地說道。
五姥姥含淚點點頭,她給袁烨喂下了一顆九花玉清丸,可以暫時抑制他的咳血,也能讓這孩子生命最後的時刻好受一些。
做完這些,五姥姥便獨自離去了。
此時,密室之中,只剩下袁瑛、袁烨姐弟倆。
“姐姐……別哭了。”袁烨吃力的擡起小手,抹去了袁瑛臉龐的淚水。
“弟弟……都是我不好,若是我不答應那些人,你就不會被那人逼死——”
袁瑛眼中充滿了悔恨、自責,她這個弟弟,雖然只有七歲,卻是天資聰穎,十分早慧,也被視為家族的希望。她姐弟二人的父母,早就被軟禁在窮苦之地,屈辱而又懦弱的死去,她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她滿腔的不甘心,想要放手拼搏一把,沒想到卻是把弟弟拉下水……
是她害了弟弟!
看到袁瑛如此激動,袁烨的表情卻十分平和:“姐姐……你無需自責了……那人早已忍我不下,無論你答不答應,他都會下手的……”
說了這麽多話,袁烨早已咳了起來,好在剛剛五姥姥給他喂下了一粒丸藥,并未吐血。袁瑛本想讓他多休息,他卻擺擺手,繼續說道:“況且……這事本就是他設計的圈套……無論如何,他都下手的……”
這句話,徹底點醒了袁瑛。
她擡起頭,赤紅的眼睛充滿了仇恨:“弟弟,你說的沒錯!這件事從始至終,全部都是那人設下的圈套!!只等着讓我們往裏跳!!”
“他害死了你,咱們家便再無人和他抗衡了!!狼子野心!陰險至極的小人!”她握起拳頭,恨恨道:“弟弟,你放心!姐姐一定會給你報仇的!”
袁烨卻緩緩地搖了搖頭,将袁瑛握緊的雙手展開道:“姐姐……你不要給我報仇……你是鬥不過他的……不要白送了性命……”
說着,袁烨又吐了一口鮮血,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終點。
袁瑛将他摟在懷裏,痛聲叫道:“弟弟!”
袁烨的小臉毫無血色,此時卻露出了一個七歲孩童般的童真,他低聲呢喃道:“姐姐……你說,我們要是不姓‘軒轅’,該有多好……”
袁瑛早已泣不成聲,緊緊摟着袁烨,淚珠兒滴答滴答,落在了他胸前被血染紅的衣襟上。
袁烨眼神逐漸失去了神采,氣息越來越弱:“姐姐……不哭……我要去見爹娘了……”
說罷這句話,袁烨就在袁瑛的懷中輕輕閉上了雙眼,此時他稚嫩的面容上,再也沒有了痛苦。
袁瑛感覺到自己懷中的袁烨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
弟弟走了,唯一的親人也離她而去了!
這世上她再也沒有親人了!
她感覺自己的心,被一種巨大的痛苦擠壓着,悲傷排山倒海而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悲傷到了極點,她卻哭不出聲來。
她看了一眼懷中的袁烨,那麽安詳,就像睡着了一般。
她一擡手,用袖子擦幹淚,眼下她還不能哭,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她要帶着弟弟回到寒州,和爹娘安葬在一起。她不能讓弟弟一個人,葬在異鄉,孤魂在外。
“不能哭……不能哭,還不到哭的時候。”她自言自語道,強制壓下胸腔裏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她用被衾将袁烨包裹住,背在自己的身上。
袁烨雖然很瘦很小,但他死後,身體卻變得十分沉重。
袁瑛吃力地将他背起來,可她剛剛站起來,“轟——”一聲巨響,地震山搖。
密室裏煙塵四起,幾乎要坍塌了。
她的雙眼流露出極為恐慌、震驚。
難道是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