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知是九秋來(3)
知是九秋來(3)
顏巽離獨坐在上官晴滟的玉像前,拿出帶上來的酒,與萬壑松聲相和,獨自飲了起來。
年輕時,他是千杯不醉。
後來,他身份尊貴,無人再敢灌他酒了。
現在,他唯獨在她面前,只喝了半壇酒,就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時山風呼嘯,萬壑松濤,冷清的月光下,他高大威猛的身影搖搖晃晃,玉山傾倒。
他醉了,擡頭,望着她,眼神迷離,輕聲呢喃道:“晴滟,今日是你的生辰。呵呵……算起來,我們認識都已經有三十年了。”
“你還記得嗎?咱們初次相見的時候。五歲那年,你扮成個小子,來我家給太爺爺賀壽。那時,我那些大哥哥們都欺負我是個沒爹的野種,正出氣揍我,你瞧見了,沖了前面,擋住我,硬氣說,以後我就是你小弟,要欺負我,先得問問你答不答應。”
“我的那些哥哥只當你是跟來的小厮,哈哈大笑,都往你身上丢泥巴,啐吐沫。直到跟着你來的嬷嬷大叫了起來,他們才發現,原來你就是上官氏最尊貴的嫡女,登時吓得趕緊逃走了。”
“晴滟,你知道嗎?我的那些哥哥們,當天被太爺爺拎着棍子狠狠揍了一頓,還罰他們三天不許吃飯,還要脫光了衣裳,背上荊條給你請罪去。哈哈哈,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的那幾個大哥哥吃癟。”
顏巽離放聲大笑起來,一如當初那個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小子,快活,肆意,勇往直前地活着。
可是笑到最後,他已經長了皺紋的眼角竟有幾分酸澀,卻是冷淚盈眶。
無論他說什麽,無論如何回憶當初,已是物是人非,陰陽兩隔。
他就算是立刻死了,也無法和大哥沈承影那般,和她并肩攜手而立。
他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又強笑道:“晴滟,你永遠那麽年輕。可是,過了這麽多年,我卻兩鬓都生了白發。想來再過不了多久,我就變成一個佝偻着背的老頭子了。”
舉杯望明月,對影成三人。
他獨飲,她不語。
一壇酒見底,他的眼神愈發迷離,意氣風發褪去,只剩下形單影只的凄楚苦寂,他擡起頭,癡癡地望着上官晴滟的玉像,低聲說道:“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可是你最後卻選擇了大哥……”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他長嘯一聲,龍吟般的嘯聲直上天際。
可是在這空無一人的翠微山,滿山谷只回蕩着他的聲音,除了萬壑的松聲,再無回應。
“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直到現在,你都沒有告訴我為什麽……”
他的聲調由最開始的激動,逐漸變得冷卻,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在山巅之上的夜風嗚嗚幽咽。
她生前沒有告訴他答案,更何況她已是香消玉殒,已在九泉之下。
他永遠等不到她的答案。
……
不知不覺,天已熹微,山巅上金光四射,旭日初升。
顏巽離喝醉了,又吹了一夜的山風,饒是他素來精壯,卻因傷心,感染風寒,頭昏沉沉的。
“原來你在這裏。”
忽然之間,山巅上傳來一個聲音。
顏巽離回首一看,卻見萬丈金光之中,有一個身影,無論面容還是身段,都和那上官晴滟的玉像有七八分相似,他瞳孔驟縮,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待那人走進,仔細看來,卻是上官晴滟的嫡親姐姐,當今的太後娘娘,上官晴潋。
顏巽離眼中的愁苦和癡情盡都散去,又恢複了那個冷靜自持的攝政王。
“宮中不見攝政王,直亂了一個晚上。哀家想着你前一日上山去,只當早下來了,卻是一直在這裏。”上官太後說道,“來人,你們幾個,且扶攝政王下山歇息。”
顏巽離站了起來,身形略略不穩,卻酒意盡褪,冷冷道:“無需太後費心,本王還清醒着呢。”
他拂去了衣襟上的芍藥花瓣,大步流星,正欲下山去。
上官太後卻出聲說道:“呵,聽說攝政王昨兒個已經向哀家的娘家上官氏下了聘禮,哀家今日才知曉,這裏向攝政王道喜了,只是,哀家不知,攝政王卻向哀家的娘家下了聘禮,卻未說明到底要迎娶的是我哪一位侄女,哀家不知這是何意?”
顏巽離譏笑一聲,絲毫不在乎地說道:“太後娘娘共有三個嫡親侄女,四個旁系侄女,本王想娶哪個,就娶哪個。再者說,本王若是都娶了,又有何不可?”
此話,極盡嘲諷,簡直是不把京兆上官氏放在眼裏。
上官太後面色一冷,卻也不能發作。
她自然是聽出了顏巽離話中嘲諷之意,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要怪,就只能怪赫赫揚揚、綿延數百年的京兆上官氏一代不如一代了!
真是沒想到,簪纓世族的京兆上官氏,偌大的家族,男兒們只知貪圖享樂,竟找不出一個肯踏實讀書、入朝做官之人!
如今的家主,便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上官環,他本就是個鼠目寸光,貪圖富貴之人,眼看着軒轅一脈氣數将盡,竟不顧她這當朝太後的顏面,竟要和那狼子野心的顏巽離上趕着聯姻,真是無恥至極。
她雖貴為一朝太後,卻也是無能為力。
說到底,那京兆上官氏不是她當家,這前朝後宮,也不是她說了算。
自先帝駕崩後,她雖成了太後,卻沒有子嗣,只得從軒轅氏旁系過繼了一個小子當兒子,扶上了皇帝寶座,便是當今的小皇帝軒轅章。
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不知何時,就成了別人的刀下之魂,眼下,她能做的,唯有自保而已。
“呵,攝政王看上哀家的哪個侄女,自然是她的福氣。說起來,除了家中那幾個,哀家倒還有一個從未謀面的侄女。”上官太後走到上官晴滟的玉像下,點了一炷香,悠悠說道。
這句話一說出口,攝政王顏巽離眉頭一蹙,怎麽,上官家還有女兒?他怎麽會不知道?
只見上官太後雙掌合十,對着上官晴滟的玉像虔誠地念道:“好妹妹,你若有在天之靈,就保佑哀家早日找到你親生的那個孩子,哀家定當将她當做自己的孩兒一般疼愛。”
顏巽離的身形為之一顫,瞳孔遽縮,什麽?晴滟的女兒?!他極脫口而出:“怎麽可能!晴滟和我大哥并未留下子嗣,怎會有女兒?!”
上官太後并不回身,冷笑道:“攝政王,就算你料事如神,又怎能知盡這天底下所有的事?哀家前些日子見了一個從金陵來的老嬷嬷,她原是金陵劉家村的人,十幾年前,她曾貼身服侍過晴滟。她說,晴滟在金陵便已有了身孕,當時雖未顯懷,但據她大半輩子為婦人接生的經驗,斷定晴滟懷的定是一個女兒。”
上官太後低下頭來,帶着不易察覺地哽咽道:“只可惜,燕州城失守,我妹妹跟着沈承影那個小子跳了下來,無人再知道,我那個侄女,到底是生是死……”
上官太後十分罕見地說了“我”,而非“哀家”。
而顏巽離并未察覺到這一點,他已經完全陷入到了極度的震驚之中,喃喃自語,“晴滟的女兒……”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擡起頭,看到上官晴滟的玉像籠罩在在一片絢麗的朝霞之中,宛若重生,他感覺面前有什麽極為珍貴的東西一閃而逝,他想要拼命抓住,可就在這時——
鴉九的身影出現了。
“主人,屬下有要緊事相報,是關于軒轅炎的。”鴉九的聲音頗為急促。
顏巽離只得轉過身來,按下此事,到了僻靜之地,聽鴉九說道:“屬下已查明,軒轅炎應是跟着他姐姐軒轅瑛逃到了金陵一帶。”
惆悵和迷惘稍縱即逝,顏巽離的眼神會恢複了冷靜和犀利,他眼神一凜,森然道:“他中了‘碎魂雪蒿散’,竟然還沒死?”
“是……屬下無能,那一日竟然讓他們兩個從密道之中逃走了……”
顏巽離低下頭,看着地上的蟲蟻,不屑地冷笑道:
“呵,竟然能逃到金陵……軒轅炎,軒轅瑛,無極老母,金陵,融震……”
“呵!好,好的很。”他的聲音,帶着傲慢,自信,還有掌控一切的狂妄。
鴉九默然,他跟随這位主子多年,自知他的行事風格。
“不留活口,斬草除根。”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顏巽離大步流星離去,逆光而行,衣袂被山風吹拂起,像是雄踞于山巅之上、俯視衆生的孤鷹。
……
“太後娘娘,攝政王大人已經離去了,咱們也走吧,這山上風大,您的身子禁受不住……”蘭姑姑說道。
“你們先下去吧,讓哀家和她單獨說說話。”上官太後略帶倦意地說道。
“是。”蘭姑姑只得答應。
上官太後凝視着上官晴滟的玉像,沉默良久,直到她剛剛點的香,已經燃盡,成為了一陣青煙,飄蕩在天地之間,才輕輕嘆道:“晴滟,我可是你的親姐姐啊,你連懷有身孕的事,竟也不肯告訴我嗎?”
上官晴滟的玉像自然不言,微笑着,一如當年模樣,卻讓上官太後回想起來,許多年前,那個紮着兩個小鬏髻、可愛又狡黠的小豆丁,整日跟在她身後奶聲奶氣地叫道:“阿姐,阿姐。”
時間荏苒,小豆丁早就長大了,也和她這個阿姐,相形漸遠,直至陰陽兩隔……
“晴滟,阿姐你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放心,你的孩子,我自當會竭盡全力呵護她……我發誓,我一定不會讓她重蹈你我一樣的覆轍。”上官太後緩緩說道。
……
在這玉像的後面,盛開的芍藥花叢中,一小叢非常不起眼的淡黃色小花,上官太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這朵不起眼的淡黃色小花,乍一看,還以為是雜草野花,其實不然。
它可是比這山巅上所有的芍藥花都要珍貴,它叫做金縷梅,別看它小,不起眼,卻能克制那“碎魂雪蒿散”的劇毒。
如今,宮中的金縷梅被盡數毀去,現如今也只剩下這裏還僅存着一小叢。
顏巽離狂妄自大,又目空一切。他以為自己掌控了一切,卻永遠也想不到,就在這上官晴滟的玉像之後,他親手種下的芍藥花叢裏,就生長着這麽一株金縷梅。
這金縷梅本生長在西域雪山之巅,對環境要求極為嚴苛。中土大陸本不沒有它适合生長的環境。卻因顏巽離思念上官晴滟,調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讓這翠微山一年四季都盛開着芍藥花,這才給金縷梅創造了得天獨厚的環境。
看到這小小的金縷梅,上官太後眼神惆悵,思及往事。
當年,若非那人舍命相救,現如今她恐怕早就成了一抔黃土。
那人的身影猶在眼前,緊緊握着她的手:“皇後娘娘,臣相信,這世上的天生萬物,都遵循着生生相克的法則。既然這天下沒有解不開的毒藥,自然也就沒有破不了的局。”
“還請皇後娘娘萬萬要保重鳳體,臣願為皇後娘娘驅使,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九死不悔。”
上官太後站在翠微山巅,遙望着遠方,像是一只被枷鎖囚禁的鳳凰,等待着重獲自由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