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知是九秋來(2)
知是九秋來(2)
後宮,翠微山,冷香亭。
“太後,眼見這太陽就要下山了,今日立秋,早晚涼,這山腳下霧氣又大,恐着了涼,太後先回宮吧。”一位宮女對着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說道。
只見這位婦人膚如凝脂、杏眼桃腮,容光照人,端麗難言。雖已過中年,但風姿嫣然,絲毫不減當年,只是那一雙眼睛,卻如那青燈古佛下的老尼姑一般,看穿生死,再也沒有一絲波瀾。
正是雍容華貴的美婦人,正是上官太後。
“再等一等。”
上官太後開口說道,她望着遠處的金烏西沉,似喃喃自語道:“今日立秋,是她的生辰,他定會來的。”
跟在上官太後身邊的賈嬷嬷,讓宮女拿了軟巾兜與大鬥篷來,為上官太後披上。
上官太後獨自坐在翠微山腳下的冷香亭中,獨自對弈,一手執白子,一手執黑子,正思索之際,忽聽到遙遙地傳來了腳步聲。
日薄西山,金光四射,果見一個人大跨步走了過來,夕陽的餘晖照耀在那人身上,高大威猛的身影,猶如天神下凡,來人正是攝政王顏巽離。
顏巽離自然也看到了獨坐在冷香亭中的上官太後,他并不驚訝,行過禮之後,問道:“上官太後近來身體可好?”
上官太後令人給攝政王奉了茶,依舊低着頭看着棋盤中的棋子,淡淡道:“托攝政王的洪福,如今這天下國泰民安,子孫昌盛,哀家自是一切都好。”
顏巽離并不深究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起身道:“今日是她生辰,我來看看她。”
提起“她”,上官太後的波瀾無驚的眼神,也微微觸動,帶着幾分懷念和惋惜道:“她若活到今年,也該有三十五歲了……”
顏巽離黯然不言,獨自離去。
……
顏巽離獨自上山來。
本朝皇宮依山而建,這翠微山接連着大內後花園,相比較于皇宮大內的雕甍畫棟,朱欄彩檻的繁華,這翠微山因孤峰高聳,隔絕人煙,更顯清幽,人跡罕至。
白日将盡,暑熱盡消。山風乍起,山林唰啦啦地響了起來,如聽萬壑松濤。這翠微山上松柏衆多,綠蔭繁茂,白日裏本就不熱,日落之後,山風似從天而來,帶着冷月寒星的涼意和銀河的氤氲之汽,此時又多了幾分“高處不勝寒”的清冷幽絕。
天已黑沉,四下昏暗,顏巽離因熟悉這每一塊臺階,借着黯淡的冷星,并不點燈,依舊獨自上山來。
待他獨自走了九百九十九個臺階,終于來了翠微山山巅之上,只見山巅一片光潔之色,恍若水晶,光耀奪目,非似人間,已到了仙界。
原來這翠微山山巅之上是個天池,這天池的湖水一平如鏡,清澈異常。此時靜夜沉沉,浮光霭霭,烏雲散去,露出一輪光潔的明月。皎潔的月色照拂在如鏡面般的湖面上,将天地之間融為一色,美奂絕倫,恍若到了仙界。
山風拂過,暗香浮動。這天池旁種滿了芍藥花,眼下雖已是立秋時節,卻因這翠微山上氣候不同,又得皇宮大內的能人巧匠們精心呵護,因而此時仍盛開了大叢大叢的芍藥花,香氣彌漫,在月色下搖曳生姿。
顏巽離自然知道這裏每一株芍藥花的名字,有花奴兒、冠群芳、寶妝成、醉西施、袁黃冠子、合歡芳、八仙過海,皆因這裏的每一株芍藥花,都是他親手種下的。
這芍藥花叢中央,宛似立着一個人影,衣袂飄飄,宛若姑射仙子,仔細看來,并非真人,原來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
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是個身穿宮裝的女子,年紀約摸十八九歲,面容倒是和上官太後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是,這位女子眉梢眼角,頗有天真稚氣,嘴角邊微露笑容,說不盡的妩媚可親,眼下有一點淡淡的桃花痣,更襯得那雙秀目明眸流盼,風致嫣然。*
此時山風吹拂而過,她身上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衣袂飄飄,宛若鳳凰臺上乘風離去的仙人。
更妙的是,她那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仔細看來,原來這一雙美目乃以黑曜石雕成,借着溶溶月色,黑曜石隐隐有光彩流轉,渾然天成,更添幾分天姿靈秀,意氣高潔。
這玉人已是如此,若是真人,遙想又該當是如何的顧盼神飛,明豔動人,那“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絕世佳人,也不過如此。
只是不知,這位玉人,究竟是何人?
……
顏巽離獨立在這玉人前,昂首擡起頭,靜靜地望着她,凜若冰霜的面容竟露出了少年般青澀的笑容,仿佛重返故土的游子,又似是雨雪霏霏歸來的故人。
他望着她,心中既是喜,又是憂,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孤山之上,形單影只,茕茕孑立,沉默半晌,極輕極輕地嘆了一口氣,用着沙啞嗓音和不易察覺的顫抖說道。
“晴滟,我來了。”
原來這個玉人,正是上官晴滟。
上官晴滟,天下聞名的上官三娘子,是聲名赫赫的京兆上官氏長房一脈嫡出的女兒,是上官太後的親妹妹,是鎮國将軍沈承影的妻,是萬姓敬仰的巾帼女英雄。
可她,上官晴滟,除卻這所有的一切,她也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白月光,是他掩藏在心底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是他觸不可及的身影,是他失之交臂的此生摯愛。
可在她心中,他又算的了什麽?
他凄然一笑。呵,只能是和她夫君義結金蘭的三弟吧。
十三年前,北金國圍困燕州,沈承影和上官晴滟放棄閑雲野鶴般的逍遙日子,北上守城,抗擊敵軍。那時他雖身在行伍,有心相助,卻只是一個人微言輕的百夫長,無足輕重。彼時當朝宰相林若晦獨斷朝綱,要放棄燕州,南渡遷都,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性命危在旦夕。
為了解燕州之圍,他舍棄蒼梧子孫的尊嚴,在晉嶺融氏門前長跪了三天三夜,懇求融氏家主出手相助。
三天三夜,他水米未進,形容消瘦,全身力氣已經耗盡,只靠着心中的信念強撐着,他口上雖說為了解救他的結拜大哥。
實則,他清楚,他更是為了她。
他不是和她同生共死的夫君,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
終于,融氏家主融震點頭答應,願意出手相救。他欣喜若狂,沒想在他出兵相救之前,卻傳來了燕州城破,沈承影伉俪以身殉國的消息。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帶着融震親筆書寫的密信,要騎上快馬,日夜星馳到燕州,有了晉嶺融氏家主的親筆書信,他可以調動北方重鎮的兵糧,如此一來,燕州之圍便可迎刃而解。
可當噩耗傳來,他吐了一口鮮血,眼前一黑,卻強忍着不讓自己暈過去。
他緊緊攥住那個報信之人的衣襟,如淹死的水鬼索命般厲聲喝道:“你再說一遍?!是誰從燕州城樓跳下去了?!”
傳來報信之人戰戰兢兢地嗫嚅道:“是沈将軍和上官三娘子……”
他至今還記得,那是一種怎樣刻苦銘心的痛。
是活生生的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開膛破肚,将他那一顆鮮紅跳動的心肝血淋淋地剜了出來。
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又是那樣的清醒。
他已經錯過了她,眼睜睜地看着從小長大的她,成為了別人的妻。
如今,他竟是和她陰陽相隔,就連那一句“大嫂”,再也無法叫出口了。
……
沈承影和上官晴滟以身殉國後,舉國哀悼,老百姓們為祭奠他們伉俪,在全國各地都修整了廟宇,為他們夫妻設立了神像,以供祭祀。
別處,上官晴滟永遠是和她夫君沈承影并肩而立,伉俪情深。
唯有這翠微山上,只塑有她一人的玉像。
這座玉像是上官太後上官晴潋所立,她極為寵愛這個嫡親妹妹,她們生母因難産而死,只留這麽點骨血,姊妹在諾大的上官氏家族,相依為命。上官太後未宮前,手引口傳,教授了這位妹子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妹,其情狀有如母子。
後來,姐姐上官晴潋選秀進宮,當了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對這個妹妹更加寵愛,賞賜不斷,更許了她可以自由出入大內的特權。待這位妹子長到十五歲,已是名動京城的絕代名姝。
彼時,上官皇後正為這位嫡親妹子,在王孫貴胄之間挑選一門好親事。誰知,在一個仲夏夜,名門貴女上官晴滟竟和白衣相公沈承影私奔了。
雖沈承影也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又有着閑雲野鶴般的飄逸人品,但他出身實在卑微,一介布衣。雖沈承影後來因屢建奇功,被追封為鎮國大将軍,上官太後卻耿耿于懷,認為若非沈承影拐走了自己的妹妹,那麽妹妹就不會以身殉國,紅顏薄命。
因而,上官太後不喜沈承影将軍,令人在這翠微山山巅之上只單獨修了一座妹妹的白玉雕像,以此悼念。
雖說此玉像是上官太後所立,可是這玉像周圍的芍藥花,一株一株,皆是顏巽離親手種下。
上官晴滟生前十分喜愛芍藥花,每每他來到這裏,看到芍藥花叢中的玉像,一如她生前模樣,轉身,回眸,明眸流盼,笑着對他說道:“阿離,你看我簪着這一朵‘花奴兒’,好不好看?”
她怎會有不好看的時候。
在他心中,就算是這世上最嬌豔的芍藥花,也比不上她一絲一毫。
可他年輕氣盛,卻永遠不肯承認這一點,只會紅着臉別過頭去,別扭地說道:“快摘了那花兒,咱們好打馬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