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4)
落花時節又逢君(4)
碗刷完了,陸霁的故事也講完了。
蕖香從最開始的震驚,到悲傷、心酸,最後陷入了沉默。
陸霁有些羞澀地道:“那一年,你送來粽子,我吃了,很好吃。”
他說的是,七年前,蕖香拿着一串粽子來找他,卻沒找到,只得将粽子挂在了他家門前的籬笆上。
到了深夜,無人發覺之際,他才敢過去拿粽子。卻因天熱,在外面曬了許久,粽子已經馊了,他卻狼吞虎咽地吞了下來。
雖是馊了的粽子,對他而言,卻是最為珍馐的美味。
或許在旁人眼裏,自己這七年,忍辱負重,幾度行走在生死邊緣,為了一個小丫頭并不值得。
可旁人不知道的是,若非蕖香,他恐怕已經沉淪,任憑着內心的仇恨和陰暗吞噬,早成了一個怪物。
每每當他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那個她的面容,那一雙清澈潋滟的雙目,那一颦一笑,心中便生出了無限的力氣。
她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色彩,是萬分苦澀中唯一的甜。
聽罷陸霁詳細說來這七年來他所經歷的一切,蕖香一直低着頭,沉默不語。
她心中太過震驚,也太過感動,一時之間,她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過了好一會,她才低聲說了一句:“扣子,系錯了。”
陸霁“嗯?”了一聲,低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他衣裳下面系的幾顆扣子,竟然系錯了。
他一向注意自己的儀表,哪怕是打滿了補丁的粗布麻衣,從來也都是幹淨整潔的。
今日衣裳扣子系錯了,倒是頭一遭。皆因這兩日他心中萬分牽挂着她的安危,才會粗心大意,将扣子系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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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上還粘着刷碗用的草木灰,不甚幹淨,待要皂豆子去淨手時,蕖香卻徑直走到他面前,低着頭,将他衣裳上的那幾顆系錯了的扣子一個個解開,又一顆顆地系上。
二人相距甚進,陸霁都能聞到她身上那一股獨屬于她的清淡氣息,熟悉又陌生,就像是暴雨初歇的夏夜,清涼的晚風拂過庭院裏荷葉連連的池塘。
他低着頭,看着她為自己系扣子。不知怎的,他的心“噗通噗通”狂跳着,喉結上下滾動,胸前那一道早已結痂了的傷疤,此時卻是直直的發癢。
七年來,兩千多個日和夜,他思念的人此時就站在他在面前,近若咫尺。
可他此時卻緊張得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沖撞了眼前的人,攪擾了這鏡花水月那般美好的一幕。
正當他緊張之際,忽聽到小聲的啜泣之聲,低頭一瞧,卻是蕖香緊緊拽着他的衣角,暗自垂淚。
看到她哭了,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急忙問道:“你可是怪我,這些年,我從來沒有聯系過你?”
蕖香搖搖頭,哭得更兇了。
珍珠淚一串串地滾了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衫,也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心尖上。
她哭急了,有幾分抽噎,口齒不清地說道:“你差點就死了……”
一向沉穩的陸霁,此時顯得有些笨拙。
既想為她擦去淚水,可是一看自己手上還粘着草木灰,不幹淨,只好作罷。他輕聲說道:“你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一連七年,他從來沒有苦過。
這一刻,卻覺得無比心酸。
那些被他獨自吞下的苦和澀,一時間都有了出口,就像是和煦的春風吹拂着冰封多年的積雪,逐漸消融。
他獨自走過生和死,咬緊牙關忍耐七年,這一日終于能夠站在她面前,說上一句:“你瞧,我這不好好的嗎?”
可饒是陸霁越是哄她,她哭得越兇。
哭到最後,反而越是放肆,越是大聲。
像是把這些年受得委屈、剛才的夢裏的絕望、這七年來忍辱負重的心酸,所有的一切,都哭了出來。
只有在他面前,她就不用假裝堅強,也不用假裝懦弱,可以随心所欲的大笑,更可以肆無忌憚地大哭。
只有在他面前,只有在他面前……
蕖香此時才明白,原來這七年間,她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人關心她,卻還有一個人,無時無刻地牽挂着她。
為了她的自由出生入死,不求任何回報……
她的眼淚,有心酸,有感動,也有重逢的喜極而泣,還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
如此這般,她哭得更大聲,也更放肆了。
見她如此放聲大哭,陸霁卻也不哄着她了,只是沉默無言地陪伴,用幹淨的手背,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蕖香哭夠了,倒是生出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來。
她此時哭得稀裏嘩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顧不上什麽窈窕淑女,一股腦的用袖子都擦了。
看到她如此不拘小節,陸霁倒是忍不住笑了。
七年過去,看來等閑并沒有變卻故人心。
她和當年那個小丫頭,其實并沒有改變。
此時蕖香的臉,哭的像一個小花貓似的,而他手上的黑黢黢的草木灰也幹了,也十分狼狽。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蕖香擡起頭,不再逃避,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的陸霁。
她剛剛哭完的眼睛雖然有些紅腫,卻有如驟雨初歇之後的被荷葉的雨滴濺起一圈圈漣漪的池塘。她知道,他為自己做的這一切,并不是一句“謝謝”能夠概括的。
她剛哭過的聲音有些沙啞,對陸霁說道:“阿霁哥哥,為給你做酥油鮑螺可好?”
這是那一年,他們約定好的。
若再相見時,她為他做酥油鮑螺。
陸霁微微低頭,注視着她。
在她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再是黯淡的一抹灰色。
他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一如雨過天晴般的霁色天空。
“好!”
最艱難的時光,他們彼此都已經熬過去了。
此後的日子,來日方長。
……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游人歸家。
蝦子巷裏,五姥姥所居住的大雜院裏,白日裏外出辛苦勞作的人們,此時也都回來了。
蝦子巷也熱鬧了起來,家家戶戶點了燈,生火做飯,竈房冒出了袅袅的炊煙,洋溢着煙火氣息。
因今日吃飯的人多,管着飲食的鮑嬸子便在院落裏拼了幾張桌子,大家夥在院中吃飯。
鮑嬸子今日做了一桌子的春日菜蔬,有春碧蒿做的豆腐春湯,還有一道涼拌山竹筍,清炒婆婆丁,還有拿素面筋炒的枸杞芽。
除此之外,鮑嬸子更是別出心思地烙了一張一張的小餅,用小面餅夾着炒野菜吃,可是近來金陵城最時興的吃法。那醉杏樓賣的五辛盤,也不過如此,賣的卻是一兩銀子一盤呢!
鮑嬸子做的菜甚是美味,雖沒有葷腥,卻真真是比肉還要鮮上幾分咧!
說起來這廚娘鮑嬸子,也是個苦命人。
她嫁給了一個屠夫,喝醉了便打她,她忍氣吞聲過了一輩子。
前兩年,屠夫死了。她的兒子也讨了媳婦,本想着多年媳婦熬成婆,她能享幾年清福了,誰曾想,忽然得了痢疾,疼痛難忍,下不得床。她那兒子見她如此,不願花錢給她治,便将她從家中趕了出來,任憑她自生自滅。
鮑嬸子走投無路之際,本欲跳河輕生,幸得被人救下,送到了五姥姥這裏,為她治好了痢疾,救回一條性命。
鮑嬸子痢疾雖好了,卻也對這世事冷了心,不願歸家,便在五姥姥這裏做一個種菜燒火做飯的婆子,負責這個大雜院的日常飲食。
管造飯的鮑嬸子是這般苦命人,還有那些個編花籃的齊大娘,泥瓦匠人胡二叔,走街串巷的鹦哥,連帶着珠兒,這樣的許多人,都是如此。皆因是無家可歸、走投無路的失意人,得五姥姥相助,才重新活了過來。
……
這春餅甚是美味,大家夥都争着搶着吃,不一會,幾盤菜都吃得一幹二淨。
瞧見大家夥愛吃她炒的野菜,鮑嬸子是打心眼裏高興,她樂呵呵地說道:“多吃些,鍋裏還有呢。”
陸霁沖着尚在竈房裏忙活的蕖香喊道:“蕖香,你也來吃些吧。”
過了晌午,蕖香就一直在竈房裏埋頭做那酥油鮑螺,忙活到現在,還沒歇息。
陸霁心中有些懊悔,早知道那酥油鮑螺那麽麻煩,就不讓她操勞了。
他為蕖香卷好了幾個春餅,正要端着碗去竈房裏尋她,就瞧見蕖香就端着一個大盤子興沖沖地走了出來。
“酥油鮑螺做好喽。”蕖香忙活的小臉紅撲撲的,興奮地說道。
這酥油鮑螺很費事,除了要用到的大量的牛乳、甘糖、雞蛋,還有最要緊的一樁東西,那便是冰。
這雞蛋還是問隔壁的大娘借的。
這牛乳,是問後頭的劉二叔花了十來文錢買的。
這甘糖,是鮑嬸子拿出來的。
這些食材都好說,唯有這冰,春日裏頭卻是難得。
蕖香正一籌莫展之際,陸霁卻不聲不吭地就挑了一擔子冰回來,說是從郡王府裏的冰窖取回來的。
等食材都有了,蕖香就開始做那酥油鮑螺。
這酥油鮑螺做起來,步驟十分繁複,一般人也不會做這勞什子。
這還是七年前,蕖香曾瞧見蕙蘭姐姐做過一次,她才學會了。只是許久不做,有些生疏,攪動那牛奶/子的右胳膊,有些酸痛。
一聽有酥油鮑螺這稀罕玩意,左鄰右舍的人都圍了過來。
衆人只見那大盤子裏面,有許多潔白如雪的小螺蛳,不禁感嘆道:“哎唷,難怪叫個鮑螺,個個可不是跟個小螺蛳似的。”
小孩子早已等不及了,伸手抓了一個小螺蛳,放在嘴裏,頓時眼睛都眯起來,臉上露出了無比幸福的笑容,拍手大叫道:“好甜啊!這酥油鮑螺真好吃。”
珠兒也給五姥姥挾了一個,得意地說道:“姥姥,你嘗嘗,我阿姐做的這鮑螺香甜的很,入口即化,老人家也吃得的。”
五姥姥嘗了一個,笑的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贊嘆道:“這酥油鮑螺,是姥姥這輩子吃到的最香甜的東西。”
蕖香特特為陸霁準備了一小盤酥油鮑螺,十分期待地望着他問道:“阿霁哥哥,如何,我做的好吃嗎?”
這酥油鮑螺的香甜,直直地落入到了陸霁的心坎上。
他眼中波光一閃,對着蕖香笑盈盈地說道:“最香甜了!”
得到陸霁的肯定,蕖香開心地說道:“太好了!”
陸霁低下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殊不知,他說的甜,不僅僅是那酥油鮑螺。
……
這一頓飯,直吃到月上柳梢頭才結束。
大家夥其樂融融的,都圍在五姥姥周圍看天上的星星,說些閑話,聊着家常。
五姥姥指着天上的星星,對着小孩子們講着牛郎織女的故事。珠兒這些個大孩子,滿院子亂跑,玩捉迷藏。鮑嬸子從一個大甕裏拿出腌泡好的豆角和蘿蔔,預備着明天的早飯。胡二叔幫着修房中壞了一只腿的椅子。
還有陸霁,此時他就坐在紫藤花架下,用一個樹枝在地上比劃,教一個滿口豁牙的小男孩認字。感受到她的目光,擡起頭來,對着她微微一笑。
看着如此溫馨的一幕,蕖香的眼角有些濕潤。
她終于明白,珠兒為何能夠改過自新。
她也終于明白,蝦子巷為何能夠煥然一新。
這一切,皆都是五姥姥的功勞。
她走到五姥姥,衷心地說道:“姥姥,這兩日謝謝你。”
這一聲謝謝,既包含着蕖香感謝五姥姥收留珠兒,也包含着她得知親身父母的感激,更包含着當年五姥姥相救陸霁的恩情。
五姥姥深深地看着她一眼,緩緩地說道:“孩子,無需謝我。”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的。”
……
天已黑了,無論如何,今日蕖香都該回楚雲閣了。
她對着陸霁萬般不舍地說道:“阿霁哥哥,我該回去了……以後我會常來這裏的。”
她和陸霁約定好,以後可在五姥姥這裏見面,商議以後的事情。
陸霁卻神秘地一笑:“且等一等,還有一位故人還沒來呢。”
蕖香有些疑惑,什麽故人?
此時,籬笆外傳來了一陣匆忙的叩門聲。
陸霁前去開門,還未等蕖香看清來人是誰,忽聽聞那人急切地說道:“蕖香,蕖香在這裏嗎!”
來人卻是一個清秀俊雅的小公子。
蕖香一看到這位小公子,先是一怔,繼而呆了,顫抖的聲音喊道:“素素……?”
那位小公子則直直地撲進蕖香的懷中,痛哭道:“蕖香,我終于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