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3)
落花時節又逢君(3)
如果用一種顏色來描述陸霁,那便是灰色。
無數個漫長孤寂的黑夜,融合晝夜辛苦做出的白豆腐,那便成了黯淡的灰,他的人生底色。
爺死了,爹死了,娘跑了,只剩下他,孤魂野鬼一般,飄蕩在終日不見陽光的蝦子巷,挑着擔子,日複一日地叫賣豆腐。
曾經,讀書是他唯一的樂趣。
但随着他讀的書越多,他卻無法再感到快樂。
未讀書之前,他只是渾渾噩噩的活着。
讀了書之後,他醒過來,好似天生瞎了眼一般的人第一次睜眼看清了這個世界,對現實的髒臭更加難以容忍。
你說,是當一個愚蠢卻快樂的豬好。
還是當一個清醒卻痛苦的人好?
他不知道答案。
沒有人給他答案。
這樣的灰暗人生,雖然只有短暫的十幾年。
他卻也受夠了,像是一個不斷受着鞭撻的牲口,不忍其重栽倒在地。
當他因失血過多昏倒之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飄飄然的感覺,讓他有幾分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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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死後是這樣的感覺,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看到此生最留念的畫面。
他看到的畫面,卻是明晃晃的一片極白之色。
待仔細看清楚時,卻是皎潔的月光傾灑在寬闊的江面之上。
河畔有一個紮着兩個小發髻的小女娥,那一雙燦若星河的雙眸望着他,天真爛漫地對他問道:“阿霁哥哥,你要走了嗎?”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那個小女娥又問道:“那你找到答案了嗎?”
他沮喪地搖了搖頭,喉嚨泛起一陣苦澀,他不但沒有找到答案,就連自己的命也弄丢了。
那個小女娥卻對着他微笑道:“沒關系,等我找到了,就來告訴你。你忘記了嗎,咱們約定過的呀。”
他癡癡地點了點頭。
他本想對小女娥揮手告別,卻眼睜睜地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越走越遠,眼看就要被奔流不息的河水所淹沒了。
他心中焦急,沖她大喊一聲:“水裏危險,快回來!”
那個小女娥卻不回頭,毫不停留地就走進了河水深處。
大河驚天駭浪,卷起了三丈高的浪潮,就像是一只猛獸張開了大嘴,吞沒了她那嬌小的身影。
她只留下一個背影,對着他揮揮手告別。
“阿霁哥哥,等我找到答案了,我再來告訴你。”
下一瞬間,洶湧的河水吞沒了她的身影。
“危險——!你快回來!”
他受了驚吓,從噩夢之中醒來。
他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只能睜眼擡眸,對上荒敗大殿之上,那一尊泥塑的地藏菩薩慈眉善目、俯視衆生的眉眼,他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怆之情,幹澀的眼角卻哭不出來。
他明白,這一場名為人生的賭局還未結束。
五姥姥問他重新活過來感覺如何?
他并沒有回答。
只是閉上眼,重新陷入了熟悉的黑暗。
心中的念頭猶如雜草一般瘋狂生長,直至占據了他整個心緒。
好、想,好、想再一次見到她。
原來,曾經那些萌芽紮根在心底的牽挂,無知無覺之間,早已經變成刻骨銘心的愛戀。
……
他躺在病榻之上,動彈不得,卻也給了他充足的時間,去思考近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那兩個殺手,究竟是何人?
他們和虎二之間,到底有什麽聯系?
他們胸前,為何都有一個眼睛的刺青?
他思來想去,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腦海中逐漸形成。
那兩個殺手,和虎二不是一夥的,甚至是來殺虎二的。
回想起來,當初虎二躲避在蝦子巷,看似是為了躲避官差。更多的,恐怕是為了躲避這些人。
諾大的金陵城,蝦子巷又是魚龍混雜之地,藏污納垢之所,躲在蝦子巷,更能掩其蹤跡,這就是所謂的“大隐隐于市”。
那虎二和西門小官人藏身在蝦子巷,原本的計劃是等待風聲過了,無論是官府,亦或是那兩個殺手,皆都以為他們逃出金陵城了。待到那時,他們自可大搖大擺地離去。
設想,假如說虎二和那兩個殺手是一夥的,以他們三人之力,哪裏去不得,又何必潛藏在蝦子巷?
既然不是一夥的,要解釋為何虎二胸前也有個眼睛的刺青,那只能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虎二原先也是那個神秘組織的一員,不過他後來變成了叛逃者。
這樣一來,也能解釋清楚,虎二一個粗莽漢子,為何能有制作十分逼真的假銀鈔。要知道,制作假銀鈔是一項極其繁複、複雜的工藝,從最初的紙料的選擇,到圖案的炮制,再到印刷,無論哪一項,都不是一己之力能夠完成的。
想來,那虎二原是神秘組織的一員,不知因何原因,他從那組織叛逃出去,并偷走了大量的假銀鈔。
但因假銀鈔面額太大,容易引人注目,暴露行蹤。這虎二便聯合那西門小官人做起了販賣娼/妓/女子的皮肉勾當,用此法将那假銀鈔洗白。
那虎二幹這勾當,本十分得心應手,誰知在金陵城被人拆穿識破,暴露了行跡,不僅官府在抓捕他,那個神秘組織得到了他的行蹤,派殺手趕來,也要置他于死地。
只不過陰差陽錯之下,那個風雨夜,他為了保護蕖香,殺掉了虎二,打斷了所有人的計劃。
那兩個殺手,或是将他錯認成了虎二的同夥,或是從馮興那裏得知自己是殺死虎二的真正兇手,便前來殺掉他,斬草除根。
如此以來,這些事情便能說得清了。
但是,他心中卻橫亘着一個更大的疑問。
那個制作假銀鈔、又豢養着武藝高超的殺手的神秘組織,究竟是何人?他們到底有什麽目的?
這一切都讓他細思恐極。
劫後餘生,他愈發感到後怕,也格外感到慶幸。
幸虧無論是在官府的記錄,還是在馮興的口供,都沒有蕖香。
否則,假設那個神秘組織盯上了蕖香,後果不堪設想。
……
躺了大半年的時間,他終于能夠下地行走了。
他從五姥姥那裏得知,花魁娘子陸麗仙逃走了,連帶着也逃走了一個楚雲閣老鸨花了五百兩重金買回來的一個“瘦馬”。
聯想到那場大火,還有蕖香被那個老鸨逼問的事情,他隐隐猜到,蕖香恐怕牽涉其中。
如此以來,可想而知,蕖香的處境十分危險。
然而,盡管他迫切想要再見到蕖香,可是他只能按捺不動。
一來,他不确定,那夥殺手是否還會再找來。
二來,以他現在的力量,完全無法幫助蕖香逃離困境。
他想要幫助她,唯一的辦法,那便是擁有更大的權力。
因而,他将目光瞄向了金陵城最有權力的地方——淮安郡王府。
……
等他完全養好病之後,已經距離那一夜的風雨夜,已有将近兩年的時間。
他重新化名為“陸吉”,投到了淮安郡王府的門下。
一開始,他只是當了一個打掃馬廄的小厮。
淮安郡王府上上下下皆都是勢利眼,那些家生子奴才,瞧見他是外頭來的,沒有根基,又年輕,便處處作踐欺負他。
給他吃馊了的窩窩頭、在他的被褥上潑灑上馬尿、克扣他的工錢等等,這些屈辱,他一一都忍了下來。
他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連死都不怕,還怕這個?
他一直耐心等待機會。
終于,在一次郡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動,去金陵郊外的栖霞山秋獵時,小世子趙珍所騎的小馬駒不知怎的,突然發起瘋來,眼看着就要沖下懸崖,造成人馬兩亡的局面。
就當衆人不知所措、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是他沖上去,拼死攔住了發瘋了的小馬駒,拽住了缰繩,救回了小世子趙珍。
他“忠心救主”的行為,得到了老郡王的大加贊賞。趙珍的生母丁夫人,更是對他感激不盡。自此,他在郡王府的地位一躍升天,從一個最低賤的奴役,成為了小世子趙珍的貼身大伴。一時間,風頭無兩,成為郡王府裏在主子面前最能說的上話的下人。原先那些瞧不起他的下人們,從此也對他畢恭畢敬,處處巴結讨好他。
趙珍所騎的那匹小馬駒向來溫順,為何突然發癫?這其中必有原因。老郡王盛怒之下,令人徹查此事。
不出半日,這一樁公案便水落石出,原來是喂馬的飼料中摻了讓馬兒發癫的蛇草,才會致使原本溫順的馬兒驚厥發起瘋來。
既查明了原因,是馬飼料出了問題。那郡王府中馬廄管事的孫老大,被老郡王以“居心叵測、謀害主人”為由,亂棍打死,以正家法。
而那個孫老大,正是平日裏欺負陸霁最狠之人,也是和嫡長子趙勃關系密切之人。
……
在郡王府站穩了腳跟,陸霁便開始謀劃下一步行動。
那便是給蕖香炮制一個新身份。
蕖香要想脫離楚雲閣,不僅僅是逃出去那麽簡單。
她被賣入到楚雲閣,已經入了賤籍,此後她想要光明正大地立足在這世上,需得有一個清清白白的良民身份。
否則,就算他們逃到別的地方,也會被當地官府處以“流民”,強迫勞役不消說,性命更是難保。
他要幫她做的,不僅僅是離開楚雲閣。而是讓她能夠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陽光之下,成為她想成為的人,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這才是他的心願,也是他忍辱負重所要達到的目的。
憑空捏造一個新身份,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難的是,朝廷為了避免再次釀成黃巾賊流民作亂的禍患,對百姓的戶籍管理十分嚴苛,此事幾乎沒有可能成功。
易的是,規矩是死的,但執行規矩的人卻是活的。
金陵城的官場,早就是一個收受賄賂、玩忽職守的大染缸,并沒有什麽人真正嚴格執行上頭交代下來的事情。
如此以來,這就給他可以鑽空子的運作空間。
他依靠淮安郡王府這座大山,又得到丁夫人的器重和信任,籌謀這些年,終于在金陵城的戶籍冊子上,捏造出一個和蕖香年齡相仿的良民女子。
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至此,已經過去了七年。
他本打算今年春天,便尋個機會,找到蕖香,告訴她這一切,二人再籌謀下一步的計劃。
誰知,因巡鹽禦史謝佻到了金陵城,稍稍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不得已将去見蕖香的計劃推遲,不曾想,竟意外地在五姥姥這裏,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