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2)
落花時節又逢君(2)
從一個悠長香甜的睡夢中醒來,蕖香是被一股清甜的米香味喚醒的。
睡了這麽久,她早就饑腸辘辘了。
她一睜眼,就看到門簾被撩了起來,晌午的陽光照傾灑而下,照得屋裏亮堂堂的。一陣穿堂風吹過,帶來了許多飄落的桃花瓣,讓一旁小風爐裏的火苗燒得更旺了一些。
風爐上面放着一只胖嘟嘟的黑陶砂罐,裏面正“咕嘟咕嘟”炖煮着粥,那股沁人心脾的米香味,想來就是從裏飄出來的。
陸霁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之中,他手持着一本書,一邊看着風爐裏的火,一邊讀着書。
見她醒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書,擡頭對她微微一笑:“睡了這麽久,餓了吧?我煮了粥,一起吃飯吧。”
只是一碗粥,只是一個普通尋常的晌午。
這只是再家常平淡的一幕,蕖香心中地某個角落,那些強忍着掙紮着,拼命忍下的傷痛,似乎都被這尋常平淡的一幕都撫平了。
她鼻子一酸,輕聲“嗯”了一聲。
……
白日間,院落裏靜悄悄的。
只聽聞得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
正值晌午,五姥姥出門去了,珠兒也跟着隔壁大娘去集市上叫賣編好的竹籃去了,整個院落裏,只有他們兩個。
一張小木桌上,兩碗白粥,一盤黃澄澄的炒雞蛋,一盤綠瑩瑩的清炒枸杞芽兒,還有一碟小蔥煎豆腐。
這些都是陸霁做的,因五姥姥食素,竈房之中沒有葷腥,這一盤雞蛋,還是向隔壁的謝嫂子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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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霁掀開那個小陶罐,裏面是炖的香甜軟爛的米粥,他為蕖香盛了一碗,遞給了她,“小心燙。”
蕖香接過粥,舀了一小勺,小心地吹着,米粥泛起的熱汽,濕潤了她的眼睛。
陸霁做的飯菜都很好吃。
雖然都只是粗茶淡飯,但鹹淡合适,不太過濃郁,也不會顯得清淡,正如他的為人一樣。
兩個久別重逢的小兒女,相對坐下來吃飯,一時之間,卻都沒了話語。
陸霁一直忙個不停,一直為她挾菜,眼神始終都落在蕖香身上,可蕖香卻不知怎地,卻把頭低了,只顧着埋頭吃飯。
“多吃些雞蛋。”陸霁又為她挾了一筷子。
蕖香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剛想擡頭,想對陸霁說道:“阿霁哥哥,你別光顧着我,你也吃啊。”
誰知她一擡頭,恰恰對上陸霁那一雙笑意盈盈,波光潋滟的雙眼,又“咻”的一聲将頭低下,耳朵有些發紅,結巴道:“夠了,夠了。阿霁哥哥,你也吃些……”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心中有些怨自己究竟怎麽回事。怎地一覺醒來,自己卻不敢如以前那般,大大方方、爽爽利利地面對陸霁了?
陸霁卻像是沒有發覺似的,待她依舊如常。
……
吃罷飯後,蕖香要幫着收拾碗筷。
陸霁卻将她按下,給她倒了一盞凝神靜氣的桂花茶,自己去将收拾碗筷的活兒都攬了去。
他拿起水瓢,從水缸中舀了清水,從竈中取了些草木灰,利落地刷起碗來。
他一邊刷碗,一邊娓娓道來:“七年前,我躲了起來,是因為我察覺,有一夥人在跟蹤我……”
陸霁不等蕖香開口問,自己先開口說起了七年前發生的事情。
……
七年前那一晚的風雨夜,陸霁解決完了虎二,又将刀還給了馮興,做完這一切,他見楚雲閣的人将蕖香接走,也就放心了。
但這事遠遠沒完,他卻是被人盯上了。
一向警覺的他,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
一開始,他以為是馮興。
想來是馮興對他不放心,擔心他将事情的真相捅了出去,那麽他升官發財的夢也就泡湯了。
于是,他便潛伏在蝦子巷,東躲西藏,想來馮興找不到他,也就放棄了。
後來,他漸漸覺得不對。
潛伏在暗處的那個人,或者說是那夥人,壓根就不是馮興。
具體是幾個人,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隐隐感覺到,盯上他的不只是一個人。
這夥人神出鬼沒,偵查能力極強,哪怕是陸霁仗着自己了解蝦子巷,換了好幾個地方東躲西藏,那夥人仍然能夠找到他,甚至好幾次,都想致他于死地。
這夥人,簡直就像是怎麽都拜托不了的夜枭,死死地盯着他。
幸虧陸霁是在蝦子巷長大的,他對蝦子巷了如指掌,他知道每個巷子看似不起眼的轉角可以通向哪裏,知道每個私窠子、地下賭場的破爛的後門,會通往到另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
憑借着對蝦子巷的熟悉,他暫時擺脫了那夥人的追蹤,然而,就在此時,他發現楚雲閣着火了。
因擔心蕖香的安慰,他也顧不上自己,從藏身之處跑了出來,可不但沒有救出蕖香,還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貓捉老鼠的游戲結束,那夥人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的藏身之處。
……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黑夜,在蝦子巷的一個荒蕪的院落中,伸手不見五指。
陸霁正在屋中給被火燒傷的胳膊換藥之際,他忽然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心中一凜,便知有人來了。
他特意在院落和房頂的四周都灑滿了一碰就碎的木頭渣子,饒是走路再輕微的人,也會發出聲音。
他躲進了裏屋,屏息凝氣仔細聽着屋裏的動靜。
“叮叮叮——”
他在房中到處都設了挂滿小鈴铛的絲線,這樣一來,僅憑借聲音,他就能夠知道來人的所在。
他右手中緊緊攥着從朱屠戶那裏偷來的殺豬刀,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狂跳。
敵強我弱,機會只有一次。
那人推門而入後,“咣啷”一聲,他在門上設下的一桶菜油悉數的都潑在了那人的身上。
就是現在!
他往門口丢了一個火折子,頓時“嘩——”的一聲,火星遇到菜油,登時就燒旺了起來,來人立刻就燃燒成了一個火人。
那火人想要脫掉自己的上衣來滅火,卻露出了胸膛前一個刺青。
借着火光,陸霁看到了那個刺青,是一只眼睛,登時就愣在那裏,渾身顫抖起來!
他之前見過這只眼睛的圖案!
那是無數次,出現在他噩夢中,糾纏追逐着他不放的那一只惡虎的眼睛!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個風雨夜,虎二死後,他去拔插在虎二心口處的刀時,也同樣看到了這樣一只眼睛!
果不其然,這夥人果然和虎二有關系!
然而,就當他陷入震驚之際,第二個殺手也飄然而至。
原來這夥人做事十分缜密。除了剛剛進入到屋中、已經燒成火人的第一個殺手,還有一名殺手潛伏在屋外觀察着四周的動靜。當屋外的殺手看到屋裏起了火,同伴遲遲不出來,料定失手了,便前來相助。
此時屋內火光熊熊,自然暴露了陸霁的藏身之處。
第二名殺手來到屋中,并不先救那個已經燒成火人的同伴,而是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刀刀刺向了陸霁。
陸霁仗着自己熟悉屋內布置,打翻了櫃子、桌子、床帳子,稍稍抵擋了此人的攻勢,躲了幾刀,卻深知并不是此人的對手。
二者力量懸殊實在太大。
那人砍下第五刀之際,陸霁卻是被逼到絕路,再也躲不過,胸前狠狠挨了一刀,劇痛之下,他動彈不得。
生死之際,唯有賭一把。
眼前這名殺手要上前再補一刀,千鈞一發之際,陸霁忍着劇痛,将身後預先準備在屋中幾桶菜油全都打翻,那亂迸的火星一遇到油,頓時燒得極旺,整個屋子都成了一片火海。
火勢之旺,就連那名殺手也只能止步不前。
他瞥了一眼已經燒成黑炭的同伴,又瞥了一眼身受重傷、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陸霁,料定此人必死無疑。
況且此時房屋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若再不離去,他也要被活活燒死,因而,他沒有再上前補一刀,而是飛身而去。
……
見那名殺手離去,陸霁稍稍松了一口氣。
但此時火勢太大,若他再不離去,恐怕也只能同先前那個人一樣,被活活燒死。
一片火海之中,陸霁拼着最後一口氣,用盡最後的力氣,掙紮着掀開了床板,跳進了床底下的洞來。
沒人知道,這屋子裏的床板之下還藏着一條地道,而這條地道就連着城西的地藏菩薩廟。
這個屋子已經荒廢了許多年,這條地道,還是陸霁小時候,在蝦子巷和小夥伴一起玩躲迷藏時發現的。
這條地道究竟是何時何人而建,已經不得而知。
想來這蝦子巷本就是藏污納垢之處,其中不乏打家劫舍的綠林大盜,許是此處是他們在金陵城的藏身之處,便利用着這條地道,将贓物一一都運出金陵城。
陸霁潛藏在此,也因為這條密道是最後的逃生之路。
……
他咬牙跳進了密道之中,饒是他胸前的傷雖不致死,還是因為失血過多,渾身沒有力氣,爬了一半就暈厥倒地,失去了意識。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掉,再也無法見到蕖香的時候——
五姥姥救了他。
……
那日,恰逢五姥姥在城西的地藏菩薩廟裏給金陵城裏的窮人義診,待她欲要歇息之際,忽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之氣,卻不知是從何而來。
此時,姥姥收養的一條小黃狗便扯着她的褲腿往後院的枯井走去。
果然正是這口枯井裏頭傳來的血腥味。
當下,五姥姥相求了隔壁的小夥子下井去一探究竟。那小夥子沿着枯井的密道,發現已經昏迷的陸霁,将他救了上來。
陸霁被救上來時,衆人皆都吓了一跳,都以為這個少年死定了,但五姥姥卻察覺到他尚有一絲微弱的氣息。
饒是五姥姥醫術了得,也差點救不回他,真可謂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待陸霁重新睜眼醒來,模糊的視線,看到的卻是那碩大、慈眉善目、低垂着眼睑俯視着芸芸衆生的地藏菩薩佛像,似乎在無聲地說道:“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那一剎那,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直到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對着他笑道:“孩子,你經‘死‘’過一回了。”
“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