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3)
不識廬山真面目(3)
看到掉在地上的那一方手帕,蕖香的一顆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裏了。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女兒河畔練習歌舞,不知怎地被一個人瞧見了,吓得她連忙逃走,慌忙之間,竟然把自己的手帕子落在河邊,第二日她又回去找,卻沒找到,以為是被河水沖走了,不料卻是被這個人撿走了。
萬萬沒想到,這位男子竟然是金陵城新上任的巡鹽禦史謝大人,位高權重,她可開罪不起。
眼下幾個月就到七月七了,她實在不想在節骨眼上橫生事端,原以為今天能蒙混過關,誰知竟橫生枝節,又出了這一檔子的事。
這一條手帕子,上面繡着一個小小的蘭草,正是代指阿娘給她起的名字,“草姐兒”。
況且這是她日常使用的手帕子,不少人都瞧見過,此時落在地上,怕是要被認出來。
事出突然,蕖香愣在原地,緊張地渾身是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腦袋裏急得團團轉,正琢磨着若是被人說出這是自己的手帕子,自己該如何扯謊圓過去。
此時,潘婉兒正紅着臉低着頭,正擔心剛剛自己潑辣的一面是否被謝佻瞧見了,因而并沒注意到落在地上的手帕子。
“謝公子,你的手帕掉了。”
李湘君瞥見了落在地上的手帕子,彎腰拾了起來,看到上面繡着的蘭草,疑惑地說道:“咦,這手帕子——”說話間,她瞥了一眼低垂着頭的蕖香。
蕖香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這李湘君認出這是自己的手帕子了,眼見躲不過去了,她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了。
然而,卻聽李湘君輕輕笑了一聲,巧笑嫣然地說道,“這不是我的手帕子嗎?怎會被謝公子拾去了?”
在場之人皆是一愣。
潘婉兒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湘君,簡直恨得牙牙癢,這個妮子,不顯山不露水的,她的手帕子怎麽會在謝公子身上?
蕖香也是一愣,她不知這李湘君為何将這手帕子說成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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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謝佻眼中一亮,上前一步,頗為興奮地注視着李湘君問道:“這手帕,當真是姑娘的?”
“嗯,這手帕正是我的呢。因我素來喜歡蘭花,才在手帕上繡了一朵小小的蘭草。蕖香,你說是不是呀。”李湘君搖着蕖香的手,嬌憨地問道。
蕖香擡起頭,飛快地瞥了一眼李湘君,見她笑眯眯的眼中,滿是冰涼涼的一片。
這個看似嬌憨少女的李湘君,原來一點都不簡單。
蕖香雖不知這李湘君是何用意,但她此時斷然不能承認這是自己的手帕子,便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
“果真是你的手帕子!”謝佻眼中閃過興奮之色,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眼前的這位名為李湘君的姑娘,見她生的粉妝玉琢,細灣灣兩道眉兒,直侵入鬓。滴流流一雙鳳眼,眉目傳情。一張白淨的小臉堪似中秋之月,真真是越看越覺得憐愛。
他微微一笑,“謝某無意間拾到了姑娘的手帕,也是緣分。既如此,今日春光正好,姑娘可願随謝某到畫舫賞玩游春?”
李湘君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露出雪白的脖頸,不勝嬌怯地說了一個“嗯。”
說罷,謝佻便攜着李湘君揚長而去。
“這個小騷蹄子!竟敢背着我勾搭謝公子!”潘婉兒氣得眼斜鼻子歪,原以為這個小騷蹄子只會跟在她屁股後面,潘姐姐長,潘姐姐短的,萬萬沒想到,這騷蹄子今日竟然當着她的面,将謝公子勾了去,這不是當衆打她的臉嗎!
潘婉兒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此時也不顧淑女風度,惡狠狠地啐了一口,邁着小碎步子,就跟了上去。
見這幾個人都走了,這一場風波總算是平息下來了,蕖香不由得松了口氣。無論出于何種原因,李湘君幫她頂缸,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就在她長舒了一口氣之際,一旁沉默的蘇昆生突然冷哼一聲,生硬地說道:“蕖香,你再給我‘老老實實’地唱一遍浣溪沙。”
他的語氣,頗有一種被糊弄了、很不開心的樣子。
蕖香知道自己的小把戲被拆穿了,只好吐了吐舌頭,不再裝成五音不全的模樣,而是老老實實地蘇昆生面前又唱了一遍。
……
蘇昆生聽完蕖香唱的那一曲《浣溪沙》,沉默了許久,眼神流露出懷念之情,似是回憶起往昔如過眼雲煙一般的歲月。
“蘇相公,蘇相公?”蕖香緊張兮兮地問道,長久以來,她為了掩人耳目,裝成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辜負了一番蘇相公辛苦栽培的好意,也難怪他生自己的氣了。
“呵呵。”蘇昆生回過神來,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你唱的很不錯,算是出師了,只不過,有幾句轉折處有些生硬,回去再好好練練吧。”他稍稍又對蕖香指點一二。
“多謝蘇相公。以前,我不是有意瞞你的。”蕖香緊張兮兮地說道,她知道,這些人裏,唯有蘇相公是真心對她好。可自己一直欺騙蘇相公,心中很過意不去。
“我懂你的處境,你這個小丫頭,過得很不容易。你這麽做,也是為了自保,我不怪你。”蘇昆聲慈祥地說道,其實他早就看透了,蕖香的那些小伎倆,還能瞞得過他嗎?他不拆穿,也是為了維護這個小丫頭的周全。
蕖香低着頭,強忍着眼淚。
她何嘗不想像潘婉兒、李湘君那般昂首挺胸地活着,可她不能。
她無依無靠,又身處虎狼穴之中,只稍稍錯行一步,便會被那幫人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她能做的,便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蘇昆生望着眼前的蕖香,和記憶之中那個倩影越來越像,猶豫了半晌,終于問出口。
“蕖香,你可知你的親生父母是誰嗎……?”
蕖香失落地搖了搖頭,“不知。”
“那你……可有親戚?”
蕖香又搖了搖頭,“也沒有。”
蘇昆生嘆了口氣,“你也是個可憐人。罷了,你去吧。”
蕖香抹去了眼眶之中打轉的眼淚,正欲要走,蘇昆生卻又說道:“謝佻是個好人,你如實告訴他,他或許可以幫助你。”
蘇昆生早就猜到謝佻真正要找的人,不是李代桃僵的李湘君,而是蕖香。
他對這謝公子也算是知根知底,知他家世清白,又是出身于名門望族,為人清高,是個正人君子。蕖香雖是個賤籍女子,但若能依附上他這棵大樹,也省得許多風雨漂泊,至少能有個安身之所。
聽到這句話,蕖香的面容變得有些嚴肅,脊背一直,正言道:“蕖香雖然出身卑微,但不願依附于任何人。我想以自己的這條命去賭一把,無論輸贏,我都接受,也都與旁人無關。”
若她是個未經世事的小丫頭,或許就如蘇昆生所說的,如藤蔓一般依附在謝佻身上,可她雖年輕,卻比旁人歷經過許多困苦。又有碧桃姐姐鮮血淋漓的先例在前,她早已明白——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給男人,是愚蠢至極的事情。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夜她在牛棚瞥見碧桃姐姐那一雙眼睛,那樣的恨,是那樣的懊悔。
輕信男人,正是碧桃姐姐犯下的最大的錯,也是她噩夢的開始。
說到底,她們這些淪落到女兒河的姑娘們,無論相貌多麽好,才藝多麽出衆,于這些富家子弟而言,不過是個玩意兒,和貓兒狗兒,關在籠子裏逗趣的鹦鹉兒,沒有甚麽區別。
正因為麗仙姐姐從始至終都清醒自持,她才能帶着素素成功地從這個虎狼窩遠走高飛。
她親眼目睹了碧桃的失敗,陸麗仙的成功,又怎麽能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一個只見了一面的貴公子。
是,那位身份尊貴的禦史大人或許能夠幫她脫離苦海,從女兒河贖身出去,可是然後呢?
往後的日子,她永永遠遠都會成為他的附庸——
她仰仗着他的鼻息過活,或許可保她一輩子衣食無憂。但日複一日,她将陷入無窮無盡的恐慌之中——
恐慌自己的年老色衰,恐慌他對自己感到厭倦,恐慌她會身陷于一個四四方方的天,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消磨精神,直至認了命,成為一顆蒙了塵的死魚眼珠子。
她難道會天真地以為,謝佻會一生一世一雙人,只愛她一個出身卑微的娼妓?
呵,怎麽可能!
他的妻,他的妾,會如何對待她?一個出身低賤的煙花女子?
屆時,不過又是一個“綠柳”和“鳳媽媽”罷了。
誠然,依附于這位禦史大人,她這輩子的的确确會容易許多。
可是,她寧願以命相搏,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她也要像陸麗仙那樣,展翅高飛,不依靠任何人,掌握自己的命運。
即便她失敗了,她孤苦伶仃,無親無故,也不會牽連到任何人。
說她傲也罷,蠢也罷,狂也罷,疏也罷,這就是她選擇的道理。
蕖香深深地向蘇昆生道了個萬福,目光堅定地說道:“多謝相公美意,只是蕖香只信自己,不信旁人。”
蘇昆生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值得你托付之人了嗎?”
蕖香垂下眼睑,眼中閃過溫柔之色,波光潋滟,恰似一池吹皺的春水。
“這世上還有二人,蕖香願意以性命相托。”
一為她結拜姊妹,林素素。
二為曾經與她同生共死之人,陸霁。
素姐姐已遠走高飛,想來有麗仙姐姐的庇護,此生她定安穩一生。
陸霁哥哥……下落不知,生死不明,但她心中卻隐隐覺得,他一定會在某個角落,好好活着。
因為,她和他約定過。
一定會找出關于這個世界的答案。
……
蕖香走出畫春樓,明媚的春光照耀在她的身上,讓她有一剎那的恍惚。
蘇相公為何突然問起她的親生父母,這讓她頗為不解。
親生父母?她很久都沒有想過這件事了。
她早就明白,與其糾結于沒有答案的事情,不如往前看。
過去沒有出路,只有未來才能找到答案。
不過,上次莺莺說陳老五一家的事情,倒是讓她唏噓不已。真是沒想到,曾經看似安穩的家,竟衰敗地如此之快。如今,也只剩下珠兒一個人了。
她正想着事情,忽然身後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往前一跌,摔在地上。
她心中不爽,回頭看時,卻見撞自己的那個人早已跑遠。從背影看,是個半大的孩子。
她只得作罷,拍了拍身上的土,一骨碌爬了起來。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頓時如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她身上的錢袋子沒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撞倒她的人是個小毛賊啊!!!
她在綠柳手底下讨生活,十分不易,七年間,省吃儉用,才攢出了三四兩銀子,楚雲閣魚龍混雜,常常有不幹淨的人到處摸索。因而她天天将錢袋子貼身帶着,生怕被人摸走了。
如今那個小毛賊可是将自己的全部家當都偷走了!
打她也行,罵她也行!
可是偷了她辛辛苦苦攢下的銀子,絕不行!
蕖香氣得拔腿就追,大聲嚷道:“小賊,哪裏跑,快還我的錢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