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勸君莫惜金縷衣(1)
勸君莫惜金縷衣(1)
“小毛賊,哪裏跑,快還我的錢袋子來!”蕖香拔腿就追,沖着那個瘦弱的身影喊道。
她這一喊,惹得了女兒河許多人的注目。
許多人都和蕖香是老相識,知蕖香的錢袋子被這人偷走了,都叫喊着來幫她。
挑着擔子賣熟水的劉大叔聽見了,拿起一碗熱湯,就朝着這小毛賊兜頭潑去,罵道:“好你個小毛賊,快把錢袋子還給蕖香!”
小毛賊的臉上被潑了熱水,“哎唷”一聲,腳步一緩,卻依舊朝前跑着。
東街上賣炭的孫老翁也聽見了,用鐵鉗子夾着一塊燒紅了的木炭,朝着這小毛賊就丢去,罵道:“偷東西偷到我們女兒河了,你小子好大的膽子!”
然而,孫老翁丢東西沒個準星,叫這小賊躲了去。
眼見這小賊越跑越遠,可他一個沒留神,兜頭蓋臉被許多竹竿砸到,一不小心,摔了個狗吃屎。
原來是賣竹竿的張大嫂遠遠就聽見了蕖香的叫喊,就在此守株待兔,待這小賊跑近了,再用竹竿砸暈他!
趁着這小賊摔倒,蕖香也趕上來了,她氣喘籲籲地沖着張大嫂道了聲謝,又壓在這小賊身上,扒開他緊緊攥着的手心,奪回了自己的錢袋子,這才舒了口氣。
這可是她七年來省吃儉用、壓箱底的三兩銀子啊!
若到了緊要關頭,她還指望着用這三兩銀子救命呢!
今日差點被這小賊搶走,這讓她如何不氣!
她将錢袋子收好,就壓着這小毛賊劈頭蓋臉一頓打。
“青天白日的,你竟敢偷本姑娘的錢,你不想活了!”
Advertisement
賣竹竿的張大嫂在一旁看熱鬧,“打,狠狠地打!放着那麽多富家子弟你不去偷,你偏偏挑上命苦的蕖香,真該打!”
原來這女兒河許多做生意的小商販,都覺得蕖香的身世很可憐,再者都覺得這小丫頭伶俐乖巧,因而都願意拉扯她一把。
“哎唷!哎唷——莫打了——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身下的小毛賊抱着頭告饒道。
“蕖香,你莫輕饒這小毛賊,我去拿繩子去,綁了他去送官!”張大嫂就要回屋拿麻繩。
那小毛賊也不裝死了,呲溜一聲跪在地上,沖着蕖香磕頭告饒道,“莫要送官!莫要送官!小人再也不敢了!”
蕖香知道,張大嫂只是吓唬吓唬這小毛賊。
她們下等人,也不會輕易去找官差,豈不是自找麻煩。
蕖香冷哼一聲:“哼,你年紀輕輕,做什麽不好,偏偏要當這三只手的賊!今日暫且饒了你,若是被我瞧見你還敢再做這偷雞摸狗之事,我定要押着你去送官!”
“謝謝女菩薩!謝謝女施主!”那小毛賊被打得鼻青臉腫,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難看極了。
張大嫂子冷笑一聲:“今日且看蕖香妹妹的面上權且饒了你,還不快滾!”
“是、是、是。”那小毛賊正欲要走,忽擡頭瞥見了蕖香的面容,一張鼻青臉腫的臉忽然呆在那裏,愣了半晌,才沖着蕖香喊道:“阿姐?!”
“你是草姐兒對不對!”
蕖香本低頭數着錢袋子裏的錢少了沒有,聽聞他這麽叫,不耐煩地說道:“誰是你阿姐!少跟我攀親戚——”
忽聽到那小毛賊喊出自己原先的名字“草姐兒”,微微一怔,擡頭一看,在那一張鼻青臉腫的臉辨認了半晌,這才遲疑地問道:“你是……珠兒?”
原來這名小毛賊正是陳老五和李素珍的兒子陳珠兒,他見蕖香認出了他,便一頭紮進蕖香的懷中,嚎啕大哭道:“阿姐,珠兒終于找到你了。”
……
蕖香給珠兒在馮三哥的面攤上買了一碗插肉面,珠兒狼吞虎咽地吃了完,又要了一碗,連面湯都喝光了,看起來是餓極了。
原來陳老五死後,只剩下珠兒一個人,他既不會務農,也沒別的手藝,只能坐山吃空,将家裏家夥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家中,無奈之下,他将房子典當了,進了金陵城,想謀個生路。
可他年紀又輕,又身無長處,找不到營生,沒過七八天,便将身上的銀子全花光了,山窮水盡之際,他幹上了偷雞摸狗的行當。
他膽子小,也不敢找那達官貴人下手,只敢挑類似蕖香這般年輕姑娘下手,偷得的錢也只能混個溫飽,也被人追到過,狠狠揍了好幾頓。
他進金陵城,就是想去投奔被賣到女兒河的阿姐。他也到女兒河去尋過,卻一無所獲。畢竟,他既不知道當初的小阿姐被賣到了哪家青樓,也不知道小阿姐并不叫草姐兒,而是改名叫做蕖香了。
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珠兒,蕖香心中萬分感慨。
她離開陳老五家之際,珠兒還是個小豆丁。一眨眼,七八年過去,已經長成了一個半大的少年郎了。
阿娘在時,是如何疼惜珠兒,對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繼承外祖父的遺願,能夠當一個辨是非、明事理的讀書人。誰曾想,珠兒卻成了一個無人管教、走上歧途的雞鳴狗盜之徒。
當初,陳老五在徐婆子的撺掇下,違背了李素珍的遺願,說賣掉草姐兒,是為了親生兒子珠兒。哪裏知道,他此舉,不僅害慘了草姐兒,也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珠兒!
倘若蕖香沒有被賣到女兒河,她還在陳家,定會鼎力操持家計,珠兒也不會走上歧途。
如此想來,那陳老五不但是背信棄義之徒,更是毫無眼界的短見之徒。
不過,這些事情都如過眼雲煙了。
眼下,珠兒雖然走上了歧途,但他尚年輕,又沒犯下什麽大過錯,還有機會改過自新,重新做人。
蕖香嘆了口氣,對着打着飽嗝的珠兒問道:“珠兒,阿娘臨死前,說讓你進學堂,當個讀書人。如今你雖當不了讀書人,卻也不該做這偷雞摸狗的行當。阿娘若是有在天之靈,她該如何傷心!”
聽了蕖香的這番話,珠兒垂着頭,吶吶地說道:“阿娘長什麽樣,我早就忘了……我只記得從小都是阿姐你照顧我的。”
蕖香嘆了口氣,的确如此。阿娘離世時,珠兒還小,不記得阿娘也怨不得他。
她問:“既如此,以後你可有什麽打算?”
珠兒擡起頭,沖着蕖香露出一個憨傻的笑容,“我既找到了阿姐,以後就不愁了。阿姐,你會要照顧我的吧?”
看着沖着她笑嘻嘻的珠兒,蕖香一噎,說不出話來。
她本想說,自她被賣到女兒河後,便與陳家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了。況且她眼下在楚雲閣讨生活,已是泥菩薩過海,自身難保,如何還能照顧他?
可是她看着長得和阿娘李素珍頗為相像的珠兒,卻說不出這話來。
珠兒,是阿娘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她也曾将他視為親弟弟照顧的。
她眼下雖然自身難保,卻也願意拼盡全力,拉扯這個弟弟一把。
蕖香對着珠兒語重心長地說道:“珠兒,我不瞞你,我的處境也很艱難,雖然眼下餓不死,指不定哪一天就被賣了。你需得自立,養活自己。”
珠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低着頭,木讷地說道:“我身上一文錢都沒了,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天夜裏只能在橋洞底下睡覺,我如何自立……”
蕖香聽罷,掏出了藏在懷中的錢袋子,從中挑了一塊約摸有一兩銀子的碎銀子,遞到了珠兒手中,鄭重其事地說道:“這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銀子,你拿着這錢,去蝦子巷賃個房子住,那裏的房錢便宜,而且離碼頭又近。碼頭有招小工的,要幫着貨船搬運東西,雖然辛苦些,一日也能賺百十文錢,你去那裏尋個機會吧。”
珠兒見蕖香給他銀子,便歡天喜地地收下了,笑道:“多謝阿姐!我就知道,阿姐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
蕖香又囑咐他了一番,萬事切莫和要起争執,少說話,多做事。又告訴他自己如今在楚雲閣,每日夜間會到河邊浣洗衣裳,若有難處,便來找他。
珠兒搗蒜般點頭,一一都應下了。
蕖香也總算放心了。
……
誰知七日後,珠兒便找上蕖香,說自己的銀子都花完了,眼下又吃不上飯了。
彼時蕖香正在河邊洗衣裳,聽了這話,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棒槌問道:“你如何将錢都花光了?我不是囑咐你,去碼頭上當小工嗎?那裏雖不管住,卻是管吃的,你如何又吃不上飯?”
珠兒撓了撓頭,嘻嘻笑道:“阿姐,碼頭上的活太累了,我年紀輕,力氣小,幹不來。你看,我搬了三天東西,手都磨出血泡來了,得虧買了藥膏塗了,這才好了。”
蕖香瞧了他的那雙手,的的确确是抹了許多藥膏。
她沉默不語,又掏出錢袋子,從裏面摸出了一塊一兩的碎銀子,交給珠兒,正色說道:“你既做不了那苦活,不若學個行當,以後也好養活自己。我聽聞城東的薛太醫醫館正缺一個搗藥的小徒,你拿着這錢,買兩身幹淨衣裳,再包一包果子送去,央求人家收下你當徒弟。你在那裏,也多學學藥理,以後攢下本錢,開個生藥鋪子,也是好的。”
珠兒接過銀子,眉開眼笑,對着蕖香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滿口應道:“多謝阿姐!阿姐放心,我一定會照着阿姐的話去做的!”
蕖香目光複雜地看着眼前的珠兒,心中暗中祈禱,願這次可不要再出什麽岔子了。
誰知沒過七日,這珠兒又來了。
他向蕖香哭訴,那薛太醫雖然收下他當搗藥的小徒弟,可鋪子裏有一個大徒弟看他不順眼,總是處處給他穿小鞋,不但搶走了他的工錢,更栽贓他偷了店裏的藥材往外頭去賣。薛太醫信了大徒弟的話,便将他又趕了出去。
眼下他無家可歸,身無分文,又吃不上飯了。
蕖香聽了這話,沉默了許久。
她死死盯着眼前痛哭流涕的珠兒,冷冷地問道:“珠兒,你說的可是真的?”
“阿姐,千真萬切!我怎敢欺騙阿姐呢!”珠兒淚眼汪汪地看着蕖香,對天發誓。
蕖香嘆了口氣,又從錢袋子掏出一塊銀子,板着面孔對珠兒說道:“珠兒,這是阿姐最後的一塊銀子了。這也是你最後的一次機會了。你既不想當苦勞力,又不願學門手藝,那你就去拿着這錢,做個小買賣,每日挑着擔子,在金陵城內賣些柴炭、熟水,豆兒、瓜子兒,也過了日子了。”
珠兒接過銀子,喜滋滋地說道:“阿姐放心,我明日就去買條扁擔做小生意。”
望着珠兒離去的背影,蕖香搖搖頭,嘆了口氣。
不出她所料,沒出幾日,珠兒又來了。
無外乎說是自己做小本買賣,結果被地頭蛇盯上,将自己進來的貨物,連通扁擔,一同都搶了去,他又落得身無分文,吃不上飯的地步了。
珠兒抹着眼淚哭訴道:“阿姐,你再幫我一次吧,求求你了阿姐。”
蕖香冷眼瞧着,從懷中掏出了錢袋子,一股腦地将裏面的前全都倒了出來,可連續三次給了珠兒銀子,已經都掏空了,眼下只能倒出百十文錢來。
“珠兒,這些就是我全部的錢了。”
珠兒見了,眼中雖有些失望,卻也将掉落在地上的文錢全都拾了起來,嘻嘻笑道:“阿姐放心,我這次一定省着花。”
“呵,省着花?這些錢,夠你搖幾把骰子的?”蕖香嘲笑地問道。
聽到這話,珠兒臉上的笑容一僵,縮着脖子怯懦地說道:“阿姐你原來都知道了……”
蕖香冷言冷語道:“對,你幹的事我全知道。你壓根就沒去碼頭幹苦力,也沒去薛太醫那裏當學徒,也沒打算做個小本生意,你每每從我這裏拿了錢,就立刻跑到城西的賭場去賭錢,我說的對不對?”
蕖香早就對珠兒起了疑心。
老老實實過日子,一兩銀子不會花的如此之快。
她稍稍一打聽,便知珠兒拿着她的銀子,到底做了什麽勾當。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實在是忍不住,就想玩一把……待我回過神來,錢都已經輸光了。”珠兒嚎啕大哭道,陳老五活着時,經常在家裏聚賭,一來二去,珠兒也染上了這惡習,家裏的錢財,連帶着蕖香的壓箱底的錢,都是如此敗光的。
“你賭錢時只圖一時痛快,你可想過,沒了錢,以後你該如何過活?”蕖香嘆了口氣。
只見珠兒抹了眼淚,嗤的一笑,頗為天真地說道:“我來了金陵城這些日子,也打聽過了。我若真到了吃不上的飯的那一天,我便去兔兒巷當小倌——”
“啪”的一聲,珠兒的臉上挨了蕖香狠狠的一巴掌。
珠兒又想哭時,卻對上了蕖香那極為憤怒、想要吃人的眼神,心中一怵,便将眼淚去又忍了回去。
蕖香指着他的鼻子罵道:“你好偷,好賭,好吃懶做,這些我都能忍!卻不能忍這一點!我真是沒想到,你自輕自賤到這種地步,我呸——!”
蕖香朝着他狠狠啐了一口,“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弟弟!阿娘也從來沒有你這般不知廉恥的兒子!”
“這些錢,就都給你!我只當救了一條不知廉恥的狗!從此以後,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說罷,蕖香就怒氣朝天地走了。
珠兒愣在原地,娘死了,爹死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姐,阿姐也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