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2)
不識廬山真面目(2)
仲春時節,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若問這金陵城裏哪裏春色最濃,定是女兒河畔的麗春院。
這麗春院裏美女如雲,堪堪是最富貴風流的溫柔鄉,也是萬千英雄好漢為之折戟沉沙的銷魂巷。
近日,麗春院的老鸨潘媽媽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來精神抖擻。此刻,她穿過富麗堂皇的麗春院,邁着碎步子一路走來,來到裝潢最為華麗的一間閨房,掀開簾子,眼睛都喜成了一條縫,抿着嘴唇笑道:“我的好女兒,今日媽媽前來給你道喜了!”
潘婉兒正坐在菱花鏡前梳妝,那鏡子裏的人兒,桃花面,柳葉眉,一頭黑油油的頭發,紅豔豔的小嘴撅着,堪堪似那樹枝上挂着的,才将熟透的紅櫻桃。
潘婉兒聽罷也不回頭,只是對着菱花鏡将柳葉眉描的長長的,從紅漆描金螺钿匣兒勻出玫瑰香胭脂,均勻地抹在臉上,襯得那一張面兒更加嬌豔可愛,這才悠悠地問道:“媽媽,你倒是說說,喜從何來?”
潘媽媽笑道:“女兒你還不知嗎?咱們金陵城新上任一位謝禦史大人近來在尋一個會唱《浣溪沙》的絕色佳人。我想這女兒河裏的姐兒們,除了你還能有哪一個?”
“女兒啊,你可知道這位謝禦史,年紀輕輕,人生得風流俊俏不說,家世也是最最清貴的,若是我女兒跟了這位謝大人,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聽了這番話,潘婉兒眼中微光一轉,眉梢眼角盡是風情,她抿着嘴一笑,“感情是那位謝公子,那日宴席上我曾遠遠地瞧上一眼,當真是人中龍鳳。”
前幾日,潘婉兒曾到醉杏樓宴飲,曾遙遙地瞥見了那謝佻,當真是如衆星捧月一般,璀璨奪目。
自那日一見,這潘婉兒就對謝佻有意了。只是,聽聞這位謝公子公務繁忙,平素不喜招攬歌伎,也不大到這女兒河尋歡作樂,因而無從相見,引以為憾。
如今聽媽媽說這位謝公子竟要尋一位會唱《浣溪沙》的絕色佳人,可不是正中她的心坎上了嗎?
她沖着菱花鏡輕笑一聲,十分篤信,只那謝公子只要一見了她潘婉兒,聽她唱了那一首《浣溪沙》,定會引自己為紅粉知己。
再者說來,聽聞這位謝公子尚未娶妻,她若能搶占先機,豈不是牢牢地抓住了一個金龜婿?的的确确是天上掉下來的一門大喜事!
“哎呀,不好。”潘婉兒眉頭一蹙,頗為遺憾地說道:“若是我跟了謝公子,那‘七月七選花魁’我可就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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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媽媽一雙老眼轱辘一轉,心中的算盤早已撥好了。“嗐!媽媽倒是忘了這一茬了。不過你若跟了那謝禦史,比那花魁娘子還要風光幾分咧!那花魁娘子,就讓給別人吧!”
說到底,女兒河裏的姑娘們争破頭要當那花魁娘子,不外乎是為了名和利。可說到底,當真成了那花魁娘子,為的就是能夠接近謝佻這樣又清且貴的公子哥了。如今眼前擺着一個現成的機會,這些精明的老鸨們又怎會輕易放過。
聽潘媽媽如此說,潘婉兒這才舒顏一笑,望着菱花鏡裏的春色滿面的美人兒,頗為滿意地挑了挑眉,風情萬種地說道:“既如此,奴就莫要公子久等了。”
……
這一日,春光正好,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此刻的畫春樓中,姑娘們如莺莺燕燕一般叽叽喳喳,內室之中卻頗為清靜,幕簾之下,一位清俊的公子喝茶,正是金陵城內新上任的禦史大人謝佻謝公子。
自他上任半月以來,公務繁忙,應酬不斷。今日正逢他的休沐,終于可以偷得半日閑,消遣春愁。
信馬由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女兒河畔的畫春樓,說是來尋舊相熟蘇相公淺酌一兩杯,實則是為了去尋一個人。
那一夜,驚鴻一瞥,他在女兒河畔見到了那一位唱着《浣溪沙》跳舞的妙人兒,一如楚襄王夢巫山神女,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紛紛擾擾,那一種相思,可謂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讓他魂牽夢萦。
半月來,他和金陵城大大小小官員的應酬之際,也見了不少金陵城的有名的姑娘們,可是無一例外,都不是那位妙人兒。
只是,他并不知道妙人兒的名字,也沒有看清楚她的面容,只是記得,只記得她猶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一種妍情麗致,難以言喻,非尋常女子可以媲美。
謝佻平生,從未為一位女子如此牽腸挂肚過。這一種感覺,就像是天上翺翔的鳳凰,拍着翅膀落下的一根羽毛,被微風吹起,又緩慢地下落。又似暴雨初歇的夏日,蜻蜓輕盈地在水面點過,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既因心生的這份相思感到驚訝,又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這位姑娘。
只是,那一夜,倉促之際,他又不曾看清那一位妙人兒的相貌,不知她姓名,也不知她家在何方,若要去尋,卻是無跡可尋。
轉念一想,自己何必拘泥于那位妙人姓甚名誰,她既會唱那一首《浣溪沙》,定是蘇相公的女學生,自己只需到蘇相公處探訪一番,必然可以尋到這位妙人兒。
如此一來,他便脫下公服,換上一襲青衫,手持一柄竹股燙花素面折扇,騎着一匹高大駿馬,徐徐地往女兒河畔的畫春樓行來,正是那“少年鮮衣怒馬”,那一種清秀俊雅的公子做派,一路之上,惹得無數人為之側目旁觀。
……
謝佻既來到這畫春樓,可是把那幫姑娘們迷了個神魂颠倒,頻頻朝着他抛着媚眼,丢着手帕香包,還沒等他坐下,就争風吃醋了起來,你拉扯着我,我絆你一腳,幸有蘇先生坐鎮,才不至于将畫春樓變成了鬥雞走狗的集市。
蘇昆生聽說謝佻此次的來由,便捋着胡子沉吟道:“既如此,謝公子何不坐在這簾內,挨個聽這些姑娘們唱《浣溪沙》,如此一來,就可辨認了。”
謝佻稱此法甚好。
這些姑娘們,一聽說這位謝公子要聽她們唱《浣溪沙》,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展喉嚨,可無一例外,都沒有入得了這位謝公子的青眼。
待潘婉兒珊珊來時,正是明月樓的李湘君一展喉嚨,唱得那一首《浣溪沙》,十分婉轉動聽,又多了一份少女的嬌憨。
謝佻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微微一笑:“這位姑娘生得好,歌唱得也好,只是,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李湘君聽到後,頓時如一朵蔫了的玫瑰花,耷拉着腦袋,也不言語,退了下去。
潘婉兒見狀,掩面低笑一聲,便将李湘君擠了下去,自己重整雲鬓,輕款蓮步,搖飐飐地走上前去,輕輕嬌喘,道了一個萬福說道:“蘇相公,婉兒來遲了。”
她口中雖喊的是“蘇相公”,可那一雙媚眼卻止不住地往簾內的謝佻瞟去。
看到潘婉兒,謝佻眼前一亮。這位名叫婉兒的姑娘,倒是生的清新脫俗,不知她可是那一夜的那個妙人兒。
蘇昆生輕咳一聲:“既來了,那就唱一首《浣溪沙》吧。”
潘婉兒低着頭“嗯”了一聲,便輕啓歌喉,使出全身伎倆,唱了一首浣溪沙。
唱罷後,她不勝嬌怯地低下頭,實則心中十分歡喜,想來這位謝公子今日定會被自己的歌聲俘獲。
只聽聞簾子後沉默了許久,謝佻這才說了一個字:“賞。”
早有侍從封了二十兩銀子,遞到了潘婉兒面前。
這位名為婉兒的姑娘雖然唱得好,但歌聲卻太過嬌媚,不似那一夜的妙人兒那般清新脫俗,并非他謝佻要找的人。
潘婉兒看着面前的二十兩銀子,拿不是,不拿也不是。
雖然她比別的姑娘多得了銀子,但後面卻沒了下文,看來在那位謝公子眼裏,她和其他姑娘并無區別。
這讓心高氣傲的她又氣又羞,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恨不得立刻就離了這畫春樓!
“多謝、公子。”她強撐着一口氣,沖着簾幕之內的謝佻道了個萬福,拿了銀子,退了下去。
若是不拿這銀子,便是得罪謝佻了,她潘婉兒可不會犯這個錯。這次沒能讓謝佻拜倒她的石榴裙下,下次一定能行!
“哎唷,沒想到連潘姐姐也不行——”一旁的李湘君唉聲嘆氣地說道,“不知這謝公子,要找甚麽樣一個美人兒,難道模樣相貌還要比潘姐姐勝出幾分不成?”
潘婉兒聽了這話,冷哼一聲,“只怕這位謝公子看走了眼,誤以為那成了精的狐貍精,是這女兒河的姑娘了。”
說罷,也不理會李湘君,要下樓離開這畫春樓。
誰知,下面正巧跑上來一個人,一個上一個下,正撞了個照面。
潘婉兒本就心中不爽,如今被人撞了一下,頭上簪滿的釵環掉了一地,心中的火苗“噌”的一下就燒旺了,叉着腰厲聲罵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撞本姑娘!怕是不想活了!”
站在樓上的李湘君瞧見了這一幕,捂着嘴笑道:“還能是哪個,正是姐姐你平素最不待見的蕖香呀!”
……
謝佻來了有一個時辰,聽了十來個女子唱浣溪沙了,卻還沒找到那一夜的妙人兒,略感失望地說道:“蘇相公這裏,難道就沒有別的女子會唱這一首浣溪沙了嗎?”
蘇昆生呵呵一笑,“我那些會唱浣溪沙的女學生,今日都在此了。不過,卻有一個還未到來——”
話音剛落,就聽到樓梯處吵吵鬧鬧,蘇相公聞聲一瞧,臉上挂起笑容,指着如個小雞崽兒縮在角落,被潘婉兒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的蕖香說道:“她就是最後一個了。”
“哦?”謝佻不由自主地撩開簾子走上前去,想來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妙人了。
“蕖香妹妹,你——你撞的我心口好疼啊——”原本張揚跋扈的潘婉兒一見謝佻來了,立刻裝出一幅嬌柔的模樣,眼中含淚,梨花帶雨,揉着心口,做出那一幅西子捧心的模樣。
李湘君瞧見潘婉兒迅速變臉的滑稽樣,低着頭強忍着笑。
“蕖香,你今日怎麽又來遲了?!”蘇昆生說道,“今日,你需得‘好好’給我唱一首《浣溪沙》。”
蘇昆生說“好好”一詞時,語氣頗重,意味深長。
蕖香見謝佻來了,把頭低得更低了,細若蚊聲地“嗯”了一聲,剛要開口唱時,卻聽謝佻開口說道:“不必了。”
他瞥了一眼這位名為“蕖香”的姑娘,只見她衣着不甚整潔,頭發蓬亂着,低着頭,畏畏縮縮,正似那竈房裏燒糊了的卷子一般,和那一夜驚鴻一瞥,皎若明月舒其光的妙人兒無半點相似。
謝佻淡淡一笑,對着蘇昆生說道:“可惜,蘇相公這裏也沒有我要找的人。”
一直低着頭的蕖香,聽謝佻如此說,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看來,她是混過去了。
蘇昆生愣了一下,看着蕖香意味深長地說道:“謝公子可确信?”
謝佻對着蘇昆生拱手道:“今日謝某叨擾了蘇相公。以後還要相煩蘇相公再多為我留意打聽。”
說罷,他就合起折扇,正要放在袖口之中,誰知竟帶出一方繡着蘭草的手帕,落在了地上。
正舒了一口氣的蕖香瞧見這一方手帕,心中一緊,這不正是那夜自己落在河畔的手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