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1)
不識廬山真面目(1)
此時烏雲散去,皎潔的月光照耀在那人身上,宛若高山之玉一般,讓謝佻心中猛的一驚。
他閱人無數,十分篤信,眼前此人絕非等閑之輩,就有如一條翺翔游弋在深淵中的一條潛龍。
“公子?”那人見謝佻有些恍惚,低着頭出聲說道。
謝佻回過神來,定睛再仔細看時,面前之人卻是一個年輕男子,打着一柄燈籠,身穿着淮安郡王府的下人的衣裳,想是來接人的。
“我沒事——”謝佻略點點頭,勒着缰繩,馬蹄揚起,繼續向前走去。
晚風習習,讓他昏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想起剛剛之事,他不禁覺得有幾分好笑。
看來他今天晚上,喝得的确有些多了。
怎麽會将一個郡王府的下人,看成了一個藏于深淵的蛟龍。
……
筵席散了,原本熱鬧非凡的雅室,人都散盡了,只留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乃是今日身份最卑微的賓客,馮興。
他要做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那就是把筵席之上的殘羹冷炙都帶回去。
自他升官之後,便成了家,如今家裏也添了好幾個孩子,大的小的老的,七八張嘴,每日都等着嚼用。
他雖當了提刑所的副千戶,可是他那點子俸祿哪裏夠用,家裏七八口人,天天都吵着說餓得慌。
因而,每每他到了這種筵席,不僅自己吃得肚皮飽脹,更是要挨到最後,等所有的賓客都走光了,再讓店家把這些殘羹冷炙都打包,他好帶回家去,給大的小的熱一熱,便是一頓他們家過年才能吃上的好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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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人嗎?
的确很丢人。
被別人笑話?
他并不在乎。
摸爬滾打這麽些年,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什麽樣的人有着什麽樣的命,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就好比今日這一場席面,能夠坐上這最尊貴的主賓位置,自然是那從京城而來、出身高貴、身居要職的巡鹽禦史,謝佻謝大人。
其次,便是本次席面的主人,金陵城頭一號人物,淮安老郡王。
最末座的,便是他這個從最底層的蝦子巷爬上來的小人物。
今天晚上,他雖然能夠和這些尊貴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可是他十分清楚,在那些大官眼裏,自己不過是如蝼蟻一般卑微。
這些年來,遭受過無數的白眼和嗤笑,馮興早已認命,如今他能坐上這金陵城的提刑副千戶,已是他這輩子能夠摸得到的最大的官兒了,況且——
況且,靠的還是那人送給自己的這一份“大禮”。
……
這七年間,他曾經暗中去查過那名叫做阿吉的豆腐郎,卻一無所獲。
那個豆腐少年郎,就如人間蒸發一般,杳無蹤跡。
對于他的消失,馮興稍感心安。
他很害怕,那人會再次出現,在衆人面前揭穿他,從而毀掉他眼下所擁有的一切。
貧苦,小心謹慎,庸庸碌碌,這卻已是他能夠擁有的最好的生活了,然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謊言之上。
不過,這七年間都沒消息,想來是死了吧。
如此想着,馮興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不知為什麽,他心中對那個少年很是畏懼。
這種畏懼,源自一種動物的直覺。
他出身微末,能夠在金陵城的官場讨得一碗飯吃,靠的都是他這種與生俱來的直覺。
一想到那個豆腐郎,他就像是被蒙着眼睛,被人推到了深不可測的深淵的邊緣,再往前一步,便是墜入深淵,五髒六腑摔成齑粉。
他不知道,在那個賣豆腐的少年平靜的外表下,內心究竟藏着什麽樣的猛獸。
可不知為何,馮興內心卻又隐隐期待,希望那個豆腐小郎君還活着。
同為出身蝦子巷的蝼蟻,馮興很想知道。
若是他,到底會闖出一番什麽樣的天地。
……
馮興撒謊了。
他沒料到,這位新上任的禦史大人,竟然會主動問他,可否聽說過“五姥姥”的名號?
他下意識地回答自己從沒聽說過。
說這話時,他眼神心虛地瞥向了別處,右腿隐隐作痛。
因為他說謊了。
他不僅聽說過“五姥姥”的名號,而且還見過這位五姥姥。
甚至連他腿上的傷,就是這位五姥姥治好的!
前兩年,他因陪上司吃得爛醉,大雪夜裏歸家之際,不小心摔倒在地,當時昏了過去,在冰天雪地裏睡了半夜,差點凍死。小命雖然撿回來一條,他的右腿卻是廢了,毫無知覺。
他接連看了許多大夫,都說這腿不中用了,以後恐怕只能落下個殘廢。
一個殘廢了的提醒副千戶,還有甚麽威嚴可言,恐怕是要丢了這碗飯了。
就當他走投無路之際,有人說城郊有一位叫做五姥姥的婆子,不僅能通曉陰陽,知曉過去未來之事,還精通醫術,有起死回生之能,金陵城那些個窮苦的老百姓,看不起病,都找這位五姥姥去看,真個救了不少人。
馮興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找到了這位五姥姥。
出乎意料,這位五姥姥很是慈祥,就如家中的長輩一樣親切。
五姥姥見了他,和善地一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緩緩地說道:“大人,切莫太過擔心。你此生有貴人相助,這條右腿不僅保得住,還可保你以後可逢兇化吉。”
馮興一聽到“貴人相助”,心中不知為何,想到的卻是那個豆腐小郎君。說起來,自己副千戶的官兒拜他所賜,也算是自己的貴人吧。
五姥姥給這馮興施了針、開了藥,不消一個月,他的右腿,當真恢複知覺了。
至此,他才對這五姥姥崇拜地五體投地。逢年過節,還經常送禮孝敬她。
今日禦史大人問他可否聽說過五姥姥的名號,他撒謊了,說自己沒聽說過。
他并不想讓這位禦史大人找到五姥姥。
至于原因,他說不清楚。
這一次,又是他的直覺。
……
……
“大人,你要的東西都包好了。”
醉杏樓的跑堂的拎着食盒說道,“我們掌櫃的,還特意給您多做了兩個菜,也都裝在食盒裏了。”
“替我多謝你們掌櫃的。”馮興敷衍一句,拎着食盒就要往外走。
忽然,他的右腿又隐隐作痛,不知為何,心中又有一種被人推倒懸崖邊的惶恐不安。
他擡起頭,不安地四處張望,人來人往之際,在醉杏樓挂滿紅燈籠的歡門彩樓之下,他終于又見到了那個人。
時隔七年,那個豆腐少年郎變了,卻又沒變。
他提着一柄琉璃燈籠,冷冷清清地站在門前,臉上挂着疏離淡漠的笑容。
馮興見到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渾身上下的骨骼都因全力緊繃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似乎又回想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大雨滂沱,潮濕的空氣滿是血腥之氣,那個少年手握着刀,渾身是血,猩紅的雙眼看着他,冰冷而又嘲笑說道:“馮興,我送你的這份禮,還喜歡嗎?”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消失了七年之久的少年郎。
渾身汗毛豎立,攥緊雙拳,如臨大敵——
這位少年郎自然也看到馮興了。
兩個人的眼神稍稍一對峙,他的眼神就如一個深淵,将所有的光都吸了進去。
沒有人能夠知道,那個深淵裏藏着的究竟是什麽。
馮興的右腿更疼了,嘴角抽搐着,心中是一種扭曲的快感。
他果然還活着!
然而,就當兩人僵持之際,那個少年郎的眼神飛快地掠過了面前的馮興,目光落在後方——
一個衣着華麗的小人,如同一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跑了過來,興奮地說道:“阿吉,你教我背的詩,今日背給父親聽,果然父親喜歡極了。”
這個小人,正是剛剛在筵席上出了風頭,淮安老郡王的小兒子趙珍。
馮興嘴角一抽搐,原來他藏身于淮安郡王府之中。
那位叫做阿吉的下人低着頭微笑道:“世子做的很好。夜深了,我護送世子回去吧,王妃已經等了許久了。”
說話間,他便帶着趙珍離開了醉杏樓。
馮興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
趙珍拉着阿吉的衣裳,十分親近地說道:“阿吉,你同我一起做轎子回去吧。”
阿吉微微一笑道:“世子,小人身份卑微,不能同世子一起坐轎子,若是被他人看見了,不說小人不知上下尊卑,反倒連累說世子不懂禮數。”
“哦,好吧。”趙珍失望地說道,他的小腦袋耷拉着,眼睛又一亮,他上了轎子,撩起簾子說道:“之前你答應我的,若是我今天我做的好,你需得給我講故事。”
阿吉微微一笑:“好。不知世子要聽什麽故事?”
趙珍興奮地說道:“我還要聽漢高祖斬白蛇的故事!”
阿吉一邊步行跟在轎子外,一邊沉下聲音,慢慢地說道:“那一天,漢高祖劉邦發跡之前,還在做沛縣亭長的時候,為縣裏押送一批人去骊山修陵,途中許多人都逃走了。劉邦一思量,如此一來,即使自己到了骊山也會被按罪被殺,所以幹脆将所有人都放了,自己也逃走了。”
“劉邦帶醉行走在豐西澤中,有前面有一條大蛇擋路,有人害怕了,就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劉邦趁着酒勁說:“大丈夫獨步天下有什麽害怕的!”于是走到前面拔劍将蛇斬斷。”
“劉邦斬了白蛇之後,忽見老太太在路邊連夜放聲啼哭。問她為什麽這樣傷心,說:“我兒子被人殺了,所以痛哭”。問她兒子為什麽被殺,說:“我兒子是白帝子,變成蛇橫在路上,被赤帝子殺了,所以我很傷心。”
“後來劉邦就成了漢朝的開國皇帝……”
伴随着阿吉講故事的聲音,轎子裏傳來綿長的呼吸聲,看來小世子趙珍已經睡熟了。
他停下腳步,擡頭望了一眼夜空之上的月亮,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阿吉?陸霁?
他被叫做什麽名字,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夠做成什麽樣的事。
這些年,他隐姓埋名,忍辱負重,潛伏在淮安郡王府,步步為營。
如今已經過去整整七年了。
他布下的棋局,終于到落下最後一子的時刻了。
此事一了,他……終于能夠去見她了。
明月當空,皎潔的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又很落寞。
他擡頭望了一眼明月,露出了一抹釋懷的笑。
好在,他和她的頭上,是同一輪明月。
這樣漫長的夜,這樣漫長的路,總歸不至于太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