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5)
似曾相識燕歸來(5)
這次是個名為吳典恩的幫閑岔開了話頭,親自為謝佻布菜道:“謝公子,嘗嘗這一道桂花鴨,可是這‘醉杏樓’拿手的招牌菜,別處可吃不到這麽淡而旨、肥而不濃、鹹香可口的鴨子。”
謝佻拿起筷子,嘗了這一塊鴨肉,眼中閃過驚豔,滿口稱贊:“這鴨肉皮白肉嫩,肥而不膩,鮮美可口,的确美味。”
吳典恩頗為賣弄地說道:“說起來,金陵城大大小小的酒樓也都做這鹽水鴨,唯有這今年才開的醉杏樓,堪稱一絕。”
謝佻對這醉杏樓頗有幾分好奇,問道:“我南下赴任的路上,也經過了杭州、蘇州兩地,也有酒樓名為醉杏樓,它們和這金陵城的醉杏樓,可是一家?”
吳典恩笑道:“正是。這江南一帶的醉杏樓,都是一家。他們五年前在杭州開了第一家酒樓,這幾年陸陸續續,也都開了有七八家了。這些年,就數他家的風頭最盛,無論何處的醉杏樓,無不是賓客盈門,賺得盆滿缽滿。”
謝佻出身名門望族,況且又是在繁華迷人眼的京城長大,日常間出入的都是大酒樓,碧瓦朱檐司空見慣,吃過的珍馐玉馔,數不勝數,哪種富貴之地沒見過。
但他自踏入了江南之地,這別出一格的醉杏樓,倒是讓他頗為驚豔。
這醉杏樓,自是比別處的酒樓,要勝出個一二分。
別處的大酒樓,在裝潢上,都是窮奢極盡,華美至極。可這醉杏樓,卻追求“渾然天成”。與那窗外新篁,小橋流水,都比別處多了一分鬧中取靜的幽趣。
最重要的是,這醉杏樓的菜肴,更是比別家酒樓口味上要勝出許多,各地的醉杏樓又有各自的拿手的招牌菜,例如蘇州的松鼠鳜魚、響油鳝糊,杭州的西湖醋魚、叫化童雞、龍井蝦仁,金陵的桂花鴨。
這些菜肴,雖其他家酒樓皆有,卻是他家做的最好。
人人都好奇,怎地同樣的菜,配方大差不差,怎能勝過別人許多?
後來是這醉杏樓的主人主動公布了這其中的關竅——“因人下菜。”
常言道,都說衆口難調,要讓一道菜獲得所有人的喜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醉杏樓所做的,就是對于一些老客熟客,會專門建立一個記錄,記錄這些客人們的口味偏好,是喜甜,還是喜鹹,是喜肥甘,還是喜清淡。
雖說這并不是什麽珍貴的秘密配方,卻勝在細致入微的記錄,還有不厭其煩地針對每位食客的調整。如此這般,才能有最适合每位食客口味的菜肴,也才能造就了醉杏樓的美名和源源不斷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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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佻微微一笑道,若有所思地問道:“五六年間,便能有如此成就,想來這醉杏樓的主人,也是一位妙人兒。聽說,是個女子?”
吳典恩哈哈大笑道:“正如謝禦史所言,這醉杏樓的主人,的确是個女子。今日湊巧,她正好在此地,不如召她前來,特見一面?”
對于這個提議,謝佻不可置否。
他心中也頗為好奇,這位傳言中的醉杏樓主人,定是不俗,才能有如此細膩的巧思、還有這過人的手段和聰慧。
既然這醉杏樓的主人今日在此,他若不相見,豈不是辜負了自己這名譽京城的“惜花人”之美名?
謝佻的指尖輕輕地扣着茶盞,耐心等待佳人。
半盞茶過後,一位女子撩開珠簾,進入這雅室之中,對着衆賓客不卑不亢地笑道:“諸位大人今日莅臨鄙樓,真真令鄙樓蓬荜生輝,妾身是醉杏樓的主人秦娘,這廂有禮了。”
見到這位醉杏樓的主人秦娘,謝佻臉上的笑容為之一僵。
眼前的這位秦娘,年紀四十有餘,雖然相貌并不醜陋,卻身材魁梧高大,站在那裏,如同一小座肉山一般,令人望之生畏,簡直比男人還要雄壯幾分。
這秦娘和想象中的醉杏樓主人,相差有十萬八千裏。
謝佻輕咳一聲,回過神來,不免自嘲一笑。
說起來,他到底是在期待什麽?
難不成,這醉杏樓的主人,必得是個絕代佳人?
筵席上的衆賓客的反應如出一轍,見這傳聞中的秦娘并不是那嬌俏可人的美人兒,而是一個體格壯碩的婦人,也都興致缺缺,只是随意地問了幾句話,就讓這秦娘下去了。
待秦娘出門後,跟在她身邊的一個老婆子下樓之際,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不料卻是金陵呆霸王趙勃。
……
原來這呆霸王趙勃被老郡王從筵席上趕出去後,心中十分不快,本欲往兔兒巷去喝花酒,誰知走到路上,瞧見郡王府的家仆架着馬車來護送他同父異母的小弟弟趙珍前來醉杏樓,便知是父親的意思,有意在金陵城內的大小官員前讓小弟出風頭。
這等重要場合,本是他這個嫡長子出席才是!可父親偏偏趕他走,又遣人來接趙珍過來,這分明是不将他這個嫡長子放在眼裏!
再想到父親偏愛小弟弟,甚至到了給攝政王上書,說要由幼子襲爵的地步,這呆霸王便心中燒了一陣邪火,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也不去兔兒巷找小倌人,竟折返跟着馬車又回到了醉杏樓,誰知剛一進門,就撞到了一個婆子身上。
那婆子見撞到了人,吓得直接下跪,連聲告饒。
秦娘忙對趙勃屈身道歉,說是自己沒有管教好下人,沖撞了淮安小郡爺。
這趙勃眼見着弟弟趙珍進入到了父親所在雅間之中,此時也顧不得和這婆子糾纏,徑直地跟了上去,躲在門外豎起耳朵,想聽聽他們都說了什麽。
秦娘見如此,便領着這婆子一同下去了。
……
……
呆霸王趙勃躲在隔壁,偷聽雅室之中的動靜,只隐隐地聽到自己的小弟弟趙珍在裏面好像在背什麽詩文,惹得衆人哈哈大笑,尤其是自己的父親,笑聲最大。
趙勃又聽到,筵席上那一幫臭幫閑還說什麽清鳳雛于老鳳聲,趙珍日後能重振門楣,大有所為。
這一番溜須拍馬的話真是把這呆霸王趙勃氣的眼斜鼻子歪。
他是個不學無術的,養到二十多歲,鬥大的字不識幾個。他父親更是行伍出身的粗莽漢子,這輩子恐怕是只認得“淮安郡王府”這幾個大字。
嘿!怎地這個幺弟趙珍卻是個文曲星下凡似的,不過五歲的年齡竟會出口成章?!
他就不信了!
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和趙珍都是一個大老粗的爹生出來的,怎麽這小幺弟這麽會念書,他不會!
怕不是他那個小弟弟不是自己的老爹親生的!是那賤人與旁人私通的狗/雜/種,就連那些詩文,定是那賤人托人寫的!
這呆霸王口中所說的賤人,正是趙珍的生母,丁夫人。
這丁夫人原是赫赫大族、掌握着一國錢袋子的晉嶺祝氏家中的一個婢女,在一次酒席上,那老郡王看上了這個婢女,酒後亂性,就拉着這婢女在祝家客房中行了事。
祝家家主祝之山得知此事後,大筆一揮,便将這婢女賞賜給了老郡王做妾。
誰曾想這丁氏竟有極大的造化,竟能母憑子貴,當了這郡王府的正頭娘子。那晉嶺祝氏,為了拉攏和淮安郡王府的關系,便認這丁氏做了幹女兒,為她擡高了身價,也堪堪匹配淮安老郡王續房的身份。
因而外人都以為淮安郡王府的大娘子丁氏是晉嶺祝氏的女兒,哪裏得知還有這麽一層秘辛。
如今,丁氏和趙珍這一對母子憑仗着父親的寵愛,不停地在耳邊吹風,讓父親越來越不待見自己,這可氣煞了他,連帶着極不待見這對母子,背地裏都稱其為“賤人”、“雜種”。
這呆霸王可謂是,瞎貓碰見死耗子,猜中了這些詩詞并非他的幺弟趙珍自己所做。
只是,他只猜對了一半。
這些詩詞歌賦,并非丁氏所做,而是另有其人。
……
……
東拐西拐,這秦娘走到了極為幽靜的內室之中,身後的那個婆子才“呵呵”地笑了起來,開口說道:“趙勃那個蠢貨,這些年竟是一點都沒變。”
這個聲音十分慵懶妩媚,和這婆子的外表極不相稱。
只見這婆子越過秦娘,徑直坐在了軟塌之上,擺出了一副主人的模樣。
那秦娘絲毫不以為怒,反而親自為這婆子遞過去一盞茶,恭恭敬敬地說道:“主人的易容技藝已出神入化,尋常人又怎能輕易認得出來?”
原來這秦娘只是一個幌子,她身邊的婆子,才是這醉杏樓真正的主人。
那婆子望着銅鏡中的自己,衰老的面容,滿是皺紋,眼神透漏出一衆膽小懦弱,活生生一個精明市儈的婆子,她點了點頭,對這幅皮囊十分滿意。
随即,她小心翼翼地撕下這一張面具,露出了真實面容——
原來她竟是曾經名動女兒河、豔冠群芳、讓淮安老郡王一家子恨得咬牙切齒、上天入地都尋不到蹤跡、消失了七年之久的花魁娘子陸麗仙!
此時,從內室之中,跑出來一個清俊秀美的小公子,他連忙問道:“姑母,如何?那些人可曾認出你了嗎?”
陸麗仙得意地笑了一笑,“那些個蠢貨哪裏能認出我來,他們決不肯多看我一眼。”
這正是陸麗仙高明的僞裝,也是她的攻心之處。
她故意營造出“醉杏樓的主人是一個絕代風華的佳人”的幻想,待人們見到秦娘的模樣,必定大失所望,哪裏還會注意到她身邊最為普通平凡的婆子。
這正是她易容僞裝之術“大隐隐于市”的妙處所在。
七年前,陸麗仙煞費苦心,離開了金陵城。
這些年,她一手創辦了這名滿天下的醉杏樓,本已衣食無憂,坐享其成,然而此番她冒着極大的風險重新回到金陵城,為的是那一人。
為的是曾經的約定。
那一位小公子眼中蓄滿了淚水,因為着急,眼睛和鼻尖都紅紅的,更加惹人憐愛,只見他強忍着淚水說道:“既如此,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去見故人了?”
陸麗仙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疏玉,你莫急,既咱們已到了金陵,此事需得從長計議。你也知道,她此時并無危險,若是我們貿然出手,引人懷疑,反而會将她拖入到危險之中。”
這位小公子雖然心急情切,卻也知道此事只能徐徐圖之。
因而含淚點了點頭,哽咽地說道:“姑母說的是,咱們如今都已經回到這金陵城了,就不差這一會了。”
他隔着窗戶的間隙,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飽含淚水的雙眸盡是堅毅之色。
蕖香,我回來了。
這次我一定會帶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