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3)
似曾相識燕歸來(3)
一霎時,蕖香雙目中的光彩驚豔奪目,陋室生輝,黃莺兒怔了一怔,回過神來,憂慮之心漸安。
看來,蕖香于争奪花魁一事上,倒并非是癡人說夢。
莺兒換了話頭,笑道:“對了,之前你讓我打聽的事,如今都有了着落了。”
原來莺兒的相公馮源,原先也是陳家村的,說起來,和蕖香的養父陳老五也有些淵源,便将陳老五家中近況,一一告知。
自七年前,徐老婆子逼着陳老五将蕖香賣掉之後,本已快要散架的家更是一落千丈,沒了蕖香照料,家中連稀粥都喝不上。
那徐老婆子也早就死了,聽說是因和鄰居争着一碗炒野雞腿肉,被隔壁的老頭推倒在地,便一命嗚呼了。
陳老五自賣了蕖香後,得了六兩銀子後,也不去給人家做佃戶,整日如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家中喝酒。沒過多久,那點銀子就全敗光了,整日靠着乞讨為生。
三年前的寒冬臘月,這陳老五因喝醉了摸不到回家的路,倒在門前的雪地裏活活凍死了。
事到如今。家中僅剩了李素珍留下的唯一骨血,陳珠兒。如今長到了十來歲,卻因無人管教,每日閑逛,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沒個正經,吃了上頓沒下頓。
蕖香聽了陳老五家的境遇,沉默了許久。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沒想到好好的一個家,敗落的這麽快。
或者說,原先這個家,就只是靠着阿娘勉力支撐着。
阿娘累死後,就如那沒了頂梁柱的房屋,“轟”的一下就都塌了。
往事如風,無論是徐婆子還是陳老五,她不恨、也不怨,心中只剩下結了一層厚厚血痂的麻木。
不過,珠兒是阿娘唯一的骨血,阿娘臨死前特別叮囑要珠兒去念書走仕途,如今成了一個偷雞摸狗的閑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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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惜了。
不過,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
從黃莺兒處離開,夜已深了,女兒河的下人們都吹燈宿歇了。
蕖香的一天卻還沒結束,她有幹不完的活。
她背着一個竹籃,裏面裝着的都是楚雲閣姐兒們的髒衣裳,那是綠柳派給她的活兒,必須要在明天前幹完。
她白天既要上課,又有廚房的夥計,哪裏得空閑去洗衣裳,因而只能趁着深夜,将無人幹的髒活累活都做了。
……
夜深了,女兒河畔兩岸的秦樓楚館鱗次栉比,碧瓦朱檐,挂着無數個紅紅的燈籠。燈光倒影在粼粼的河面,溫柔的晚風吹拂蕩漾着河水,燈影閃閃爍爍的在微微抖動,一抹抹是燈籠的紅,一抹抹是燭火的橘,那一抹抹銀色,卻是天上的一輪圓月,色彩斑斓,就像是虛無缥缈的天上人間。
然而,衆人只看到女兒河紙醉金迷、光鮮靓麗的一面,卻無人注意到,這如夢如幻的女兒河,也存在着陰暗無人問津的角落。
在一處偏僻的河畔邊,沒有輝煌的燈光,只有清冷的月光。在無人注意到的角落,傳來了“邦——邦——邦”的聲音。
正是蕖香拿着棒槌敲打衣裳發出來的響聲。
她一邊浣洗着衣裳,一邊望着浩浩蕩蕩的女兒河,明月高升,皎潔的月色照耀在河面上,那樣的純淨,那樣的波光粼粼。
這番景色,一如當年。
七年前,她還是個小丫頭時,半夜偷偷從家中跑了出來,因為要被賣到女兒河而傷心不已。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一眨眼,七年過去了。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七年後,江水明月依舊是江水明月。
可她卻不是那個小丫頭了。
如今的她,站在曾經凝視着的對岸。
浮沉,掙紮,或許會永遠地沉淪。
她回想起來,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她曾經遇到一個和自己稍大一些的小阿姐。
若非當初有她的寬慰,自己恐怕七年前就紮進江水裏淹死了。
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她已經記不太清楚那位小阿姐的模樣,只是依稀地感覺,那位小阿姐好像自己在哪裏見過。
那一夜,她曾和那位小阿姐拉鈎約定,說是要問出個關于這個世界的答案。
“為什麽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為什麽越是卑鄙無恥的人,過得越好!”
“為什麽聖人所說的那些大道理,從來都沒有應驗過!”
七年過去了,她找到答案了嗎?
并沒有,她甚至比曾經更加迷茫。
如今,她唯一能夠堅信的,便是活、下、來。
……
“邦——邦——邦”,棒槌敲打着衣裳的聲音,好似荒山野寺之中,孤寂的老和尚敲木魚發出的聲音。
只是,這裏不是遠離人煙的荒山野寺,是紅塵世界中最最為肮髒的銷金窟女兒河。
蕖香洗完了衣裳,站了起來,望着女兒河畔,白日裏低垂着的頭顱昂了起來,曾經晦暗的眼睛正如那水中月變得波光粼粼,光彩奪目。
咚——咚——咚,夜深時分,女兒河畔傳來的棒槌之音,由呆板變得歡快而富有音律。晚風徐徐,附和着棒槌之聲,隐隐地傳來一陣的歌聲。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這歌聲之清麗,有如昆山玉碎,又如香蘭泣露,悠悠揚揚,伴随着潺潺流動的河水,愈發悅耳動聽。
這正是蕖香在夜晚無人之際,暗自練習唱詞。
這七年間,她忍辱負重,在楚雲閣裏像是畜生般茍延殘喘地活着。
她收起了自己的聰慧、收起了自己的機敏、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羽毛,挫掉了身上的所有的銳氣,低下頭顱,隐藏起所有光芒,當一個逆來順受、謹小慎微的人。
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命已經把押在了一場賭局上。
贏,她是那能夠挨過秋日依舊高歌的蟬。
輸,她便是砧板上撲棱着尾巴、任人宰割的魚。
在這場賭局之中,她唯一能夠依靠的、唯一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
無論輸和贏,她只有一次機會。
她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白日間,她故意在人前表現出一副粗鄙猥瑣、呆呆傻傻的模樣,并表現地自己不會唱詞跳舞,這都是她的“僞裝”。
若是她但凡露出一絲一毫的實力,那麽一旁虎視眈眈的綠柳一定會在七月七之前毀掉自己,屆時恐怕自己連參加今年七月七的“選花魁”的資格都沒有。
這幾年間,她在楚雲閣要辛苦的幹活,到了深夜,她才敢偷偷地跑出來練習。
這其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馬上就到七月七了。
這場賭局的勝負,馬上就要揭曉了。
唱到“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她的聲音帶了幾分顫抖和哽咽。
一別七年,陸麗仙、蕙蘭姐姐、還有素素,你們還好嗎?
自從離別之後,她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關于她們的任何音信。
但是她清楚,她們一定在這世間的某個地方,好好活着,自由自在的活着。
如此這般,這些年她所做的就不是徒勞。
明月的清輝照耀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長,愈發地顯得清冷孤獨。
蕖香閉上眼,晚風徐徐,春風似乎解人意,吹拂了她的發絲,她睫毛顫抖着,落下一滴清淚。
“似曾相識燕歸來……似曾相識燕歸來……”她輕聲吟唱着,心中某個角落微微一顫,她又想起那一個故人。
那一個在昏暗的蝦子巷吆喝賣甜豆花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陸霁。
那個少年就如同人間消失了一般,或許已經死了,或許早已離開了金陵城,或許早就忘記了她。
可是關于他的一切,她卻都還記得。
刻骨銘心,一輩子都不會忘卻。
活下來,活下來。
只有活下來,她才能有重逢的機會。
女兒河畔,無人關注的角落,她微微閉着眼睛,在皎潔的月光下,輕聲吟唱着“似曾相識燕歸來,似曾相識燕歸來……”
伴随着她的幽怨婉轉的歌聲,她揮舞着衣袖,翩翩起舞。
旋轉、跳躍,她輕盈的身體,宛若山間的靈蝶翩翩起舞。
身着粗布麻衣的她,手臂輕輕舞動,宛如水中的荇草緩緩地搖曳,指尖劃過夜空,仿佛觸摸着溫柔的晚風。
她的舞姿宛如水中的蓮花,緩緩盈動,又似一曲竹林下獨奏的古琴曲,撥弄着心弦。
今時今刻,明月清輝似乎都傾灑在她的身上。她閉着眼,思及故人,往事歷歷在目,眼角流淌下一滴清淚,沿着面容滴落了下來,晶瑩剔透,宛若遺失在滄海月明之間的鲛人淚。
……
……
微風搖曳,樹影婆娑。
一位王孫公子,獨立在枝繁葉茂的合歡樹,無意間看到女兒河畔的輕歌曼舞,驚鴻一瞥,神情蕩漾,不能自己,手中的扇子“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不由得脫口而出贊道:“此情此景,此歌此舞,清高婉轉,感我心魄,當乃天上仙樂,真非人間所有也!”
聽到有人說話,眼前的妙人兒就如那驚弓之鳥,一個閃身,躲到了角落之中。
“姑娘莫慌——我不是壞人。”那位王孫公子忙上前,出聲說道。
可還未等他上前瞧清楚這位月下獨舞的妙人兒是何面容,那妙人兒就如個蝴蝶一般,翩翩起舞,飛走了。
女兒河的河水依舊川流不息,明月依舊皎潔,只是佳人已去,空氣之中徒留下淡淡的脂粉香氣。
直到妙人兒走遠了,這位王孫公子猶自立在合歡樹下,低聲念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呵呵,當真是位妙女子。”
說罷,猶自笑了,這才策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