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2)
似曾相識燕歸來(2)
其餘的姑娘們都離去了,畫春樓上只留下蕖香和蘇昆生。
這蘇昆生點撥了蕖香半晌,見她依舊是不開竅的榆木腦袋,嘆了口氣道:“你這般模樣,怕是連七月七的初試都過不了。”
蕖香垂着頭悶聲說道:“本就是不行的。”
蘇昆生擺了擺手,說道:“罷了罷了,你去吧。”
蕖香臨走之前,從懷中掏出了用油紙包着的海棠糕,恭恭敬敬的遞給了蘇相公,“我自知資質愚鈍,多勞相公費心,這是我今天早上親手做的海棠糕,相公若不嫌棄,就嘗一嘗吧。”
蘇相公一瞧見海棠糕,色呈紫醬紅,形似海棠花,香氣撲鼻,十分誘人。
他上了年紀,更喜吃這香甜軟爛之物,不由得面露喜色。又想着自己可不能用這點吃食就被這小姑娘收買了去,因而又強忍着肚子裏的饞蟲做怪,板着一張臉訓斥道:“你總是将心思用在吃食上,于份內的歌舞一道上反而不上心,可不是本末倒置?這幾個月來,你卻絲毫沒有進步,難不成,你真想當一個廚娘?”
蕖香乖巧地低着頭挨訓,一聲不吭。
蘇昆生又苦口婆心地說道:“別人選不上花魁尚可,若你選不上,恐怕這條小命可就沒有了。孰輕孰重,你如何分不清。眼見七月七就在眼前,你哪裏還有別的心思,上個月我教你的那整本《牡丹亭》,你可都唱熟了嗎?”
蕖香耷拉着腦袋挨訓,這蘇相公滔滔不絕正說着,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她忍不住說道:“蘇相公……那個,海棠糕要趁熱吃,再不吃就要涼了……”
蘇相公一愣,反而被氣笑了,複又嘆了口氣,揚了揚手道:“行了,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吧。”
蕖香松了一口氣,稍一擡頭,面露喜色,拔腿就要離去。
“慢着——”誰知蘇相公又喊住了她,“我且問你,你整日低着頭,畏畏縮縮,成什麽樣子。你這頭,什麽時候能夠擡起來?”
背過身的蕖香一僵,輕輕地哀嘆了一口氣,十分苦澀地說了一句:“我的這條命,都不屬于自己。我這樣的人,又有何資格擡頭呢?”
這一番話,讓蘇昆生也是無話可說。他知道,這個小姑娘命實在是苦……
Advertisement
蘇相公注視着蕖香離去地背影,目光悵然,面露緬懷神色,口中念叨着一句“真像啊……”
……
蕖香回到楚雲閣,依舊是幹不完的活。
這楚雲閣上上下下都是勢利眼,見着如今當家的綠柳不待見蕖香,也都跟着糟踐她。
蕖香白日裏不僅要學習詞曲,到了夜間,還要幫着大廚房竈房,還要給姑娘們洗衣裳,甚至到了深夜,那些姐兒們甚至還要喊她去倒夜香。
綠柳也曾數次對鳳媽媽吹耳邊風,說那蕖香姿色才藝均不出衆,定是選不上花魁的,與其浪費那個錢讓她去學才藝,不如就讓她徹頭徹尾的當個粗使丫頭,或是直接接客,倒還能賺回幾個錢。
每每綠柳這般說,鳳媽媽只是含糊推說道:“再等等,再等等,等了五六年了,也不差這一年了。若是那丫頭今年七月七選不上花魁,後面就聽憑你處置,要殺要剮,給你當牛做馬,我都不管了。”
綠柳聽罷,只得暗自忍着,心中罵道,這鳳婆子是老糊塗了,那賤婢生得那幅模樣,就連給花魁娘子提鞋都不配,如何還能選的上花魁娘子。
呵,且等着七月七一過,她就要那賤婢子好看!
……
蕖香幫着大廚房洗碗,又去馬廄裏給馬刷毛喂食,待她弄完了,已經到了深夜,此時她也顧不上歇一歇,拎着一個包袱,就往後院裏走,來到了一間偏房處,扣了扣門,問道:“莺兒姐姐睡了嗎?”
屋裏傳來一個聲音,回道:“還未曾睡呢。”
随即一個女子開了門,正是陸麗仙原先的大丫鬟黃莺兒。
她瞧見蕖香來了,忙讓她往屋裏坐,給她倒了一盞茶,笑道“我還當你今天晚上不來了。”
蕖香笑道:“姐姐明日就要走了,我豈能不來送一送姐姐?”說罷,就将那個包袱遞給了莺兒,十分懇切地說道:“這些年多蒙莺兒姐姐照顧,我才能好好活到現在。姐姐明日就走了,我沒什麽相送的,這是我親自做的幾件衣裳,姐姐若不嫌棄,便收下吧。”
這些年,蕖香在楚雲閣受盡了欺負,若非有莺兒照顧庇護她,恐怕她早就被綠柳嚼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莺兒看那幾件衣裳,針腳極密,用的都是好布料,知道這是蕖香花了大力氣備下的,心中十分感動,拉着她的手說道:“你又何必如此辛苦,那些人天天使喚你都還不夠,你哪裏又有功夫做這些個,想必定是夜裏挑燈做的,你雖說是年輕,需得保養自己的身體,切莫太過勞累了,等到老了,可是會留下病根的。”
蕖香撓了撓頭笑道:“放心吧,姐姐,這都是我年前就備下的,不礙事的。”
自陸麗仙逃走後,鳳凰臺人去樓空,先前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散了。為了莺兒,因家中之人都因饑荒死絕了,無處投奔,還是留了下來,成了一個娼姐兒。
莺兒心地善良,倒也算是苦盡甘來,去年上街買簪花時,遇到了遠方表哥馮源。正巧這位表哥因家境貧寒,尚未娶妻,二人他鄉遇故知,便生出了一段情意。
莺兒用近些年攢下的錢資助馮源做了個小本買賣,這馮源也是個知恩圖報的,說要贖莺兒做正頭老婆。
那鳳媽媽見莺兒年紀大了,便只要了三十兩銀子。如今馮源已經将錢給了,明日莺兒就恢複了自由身,和馮源回鄉下過太平日子了。
莺兒正看着包袱裏的衣裳,忽然“哎呀”了一聲,竟從包袱裏找到了一件小兒穿的衣裳。
蕖香笑道:“想來姐姐此番回去,不出一兩年,就要有小孩子了,我提前備下這件小衣裳,權當以後的滿月酒賀禮了。”
莺兒聽着蕖香的打趣,羞得滿臉通紅,卻因這小衣裳做的實在精巧,愛不釋手,不住地摩挲。
随後,她眼神溫柔地說道:“但願如此吧,這樣,我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蕖香默然,聽了這話,眼神也有幾分觸動,“嗯,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的。”
莺兒收起衣裳,關切地問道:“對了,今年七月七選花魁,你可有幾分把握?”
蕖香苦澀一笑,搖搖頭,“我并無任何把握。”
莺兒在女兒河呆了也有十多年,也知道以蕖香的姿色,當真是連花魁娘子的邊都摸不上。
明眼人一眼就知,眼前這個瘦弱的丫頭子決計不是那光彩萬丈的花魁娘子。
只是,若蕖香選不上花魁娘子,性命可就堪憂了。
莺兒一臉愁容,忍不住問道:“這些年,你可有聽說過她們的音信?”
她們,自然指的是七年前逃走的陸麗仙和林素素。
蕖香搖了搖頭。
莺兒看着蕖香,心中感慨萬分。
當年,陸麗仙于她有恩。陸麗仙走了,她便多多照顧蕖香,也算是報答當初陸麗仙的恩情。
只是,明日她離去後,蕖香的處境恐怕更加艱難。
唯一的生路,便是當選上那勞什子花魁娘子,可這無疑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這麽做,你可後悔嗎?”黃莺兒忍不住問,這些年,她一直想問蕖香,當初明明她有跟着陸麗仙逃走的機會,可她偏偏選擇了犧牲自己,換取了林素素的自由,這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傻子嗎?
這個蕖香,到底是怎麽想的……
聽到莺兒如此問,蕖香的脊背一僵。
後悔嗎……?
她擡起頭,注視着莺兒說道:“我從來沒有覺得後悔。”
這七年來,她在楚雲閣受煎熬的每一天每一夜,無不在慶幸。
幸虧是她,而不是素素,留了下來。
素姐姐身體嬌弱,況且又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若是她留在了這裏,哪裏經得住如此摧殘,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可是她蕖香,是阿娘的草姐兒,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再苦再難,她都強忍着,咬碎了牙齒和血吞,咽到肚子裏,收起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光芒,挫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銳氣,忍辱負重,才能茍活下來。
若當初她沒有推開素姐姐,而是自己獨自逃命去了,素姐姐必定會以死明志,那麽她會在追悔莫及和自責中過完一生。
那才是真正的後悔。
如今的她,雖一無所有,受盡欺辱,可是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自己的誓言。
因而,她從不後悔。
蕖香說這話時,擡起頭,對上了黃莺兒眼睛。
屋中只有一盞微弱昏黃的燭光,映在蕖香的那一雙秀目之中,就如一輪圓月初升,星空之上是璀璨如星河,剎那的光華照耀的蓬荜生輝。
望着這一雙眼睛,黃莺兒一時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她,真像當年的陸麗仙啊。
這一刻,她總算明白,為何陸麗仙當初對這個小丫頭青眼有加,為何精明的鳳媽媽在盛怒之下,竟還要留蕖香這一條命。
正如一顆璀璨奪目的寶珠,落在了泥垢之中,只有心甘情願地蒙塵,才是保全之法,正所謂“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這正是蕖香的保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