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1)
似曾相識燕歸來(1)
又是一年暮春時節,金陵城內連日來的細雨落盡了殘花,春色将闌,莺聲漸老,唯有這女兒河畔,依舊是滿園春色,百花争豔。
這日清晨,女兒河畔的畫春樓上,春風徐徐,十來個年輕姑娘,一字排開,齊整整地站在畫春樓上,就有如那含着露珠綻放的花骨朵,水靈靈的,嫩的要掐出水來。她們衣着光鮮,輕薄的衣衫被曛暖的春風吹了起來,好似一群下凡到人間的仙女們。
這座畫春樓上,除去這十來個年輕姑娘,只有一位清客老相公。此時他坐在藤凳子上,眯着眼睛,扇着扇子,優哉游哉,聽着衆女子齊聲唱着:“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撚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晖,此恨誰知? ”*
原來這位清客老相公,正是京城中大名鼎鼎、人稱“南曲天下第一”樂師蘇昆生。他曾在教坊領着一份差事,管教着禁中歌舞,譜曲一首《鳳栖梧》名滿天下,甚得先皇與先皇後喜愛,常常召于禦前歌舞助興。因他善歌榮寵,常常出入公卿府邸和秦樓楚館,年輕時也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
五十年過去了,這位蘇相公飄零半生,見盡了這京城的繁華,也見盡了世道變幻,曾經相識的故人老的老,死的死,心灰意冷,便辭了官職,脫離了樊籠,告老還鄉。
他從京城一路南下,走走停停,頗有幾分游山玩水之意。去年寒冬臘月,他剛到金陵,本欲從金陵城乘船南下歸鄉,誰知女兒河的秦樓楚館聽聞“南曲第一”的蘇先生竟到了金陵,便紛紛上門求着要聘請這位蘇相公當自家館中教習,指點姑娘們的唱詞一二。
這些媽媽們,一心想着自家的姐兒若能得蘇相公的指點,于歌舞上定然大有進益。二來這位蘇相公常常出入高門侯府,就連禁中也多有他的弟子,結識了多少達官貴人,倘若能成為他的關門弟子,那身價必定是水漲船高。
這些媽媽心中打着這如意算盤,紛至沓來,幾乎都要将蘇昆生居住的客棧的門檻都踩平了,不是今兒個明月樓的李媽媽大擺宴席,就是明兒個麗春院的潘媽媽帶着十來個姑娘堵了門,要麽就是後日如意苑的趙媽媽早早下了帖子來宴請說是請他一起過年,弄得這蘇昆生竟個連門都出不去,苦不堪言。
蘇昆生眼見再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又不好只答應一家,回絕了另一家。
況且他也存了一份心思,此次特特來到這人才輩出的金陵城,就是想要尋個聰慧的女子做關門弟子,傳授畢生所學。
左思右想,他索性在女兒河畔的畫春樓上開了一個教唱詞曲的講堂,每旬初二和十六兩日教習詞曲,無論誰家的姑娘,都能來上課。
如今這一茬來上課的姑娘們,都是十三四的姑娘們,尚未梳籠的雛兒們,她們來學這唱詞,不是為了侍奉客人,而是為了預備今年的“七月七”。
原來這女兒河的七月七與別個地方不同,不僅乞巧,更是要選出豔冠群芳的“花魁”。如今這七月七選花魁的已有三十年的歷史,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考試”。
這選花魁十分講究,要歷經三場考試,頭一場選文才容貌,第二場考文學詩畫,第三場考絲竹歌舞。參選的姑娘都是女兒河各大秦樓楚館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千挑萬選過後、又經過積年累月悉心調、教的美人胚子。
這頭一等選出的,便是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詩詞伎藝的,名曰“花魁”,和狀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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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等便是姿色出衆,擅歌舞絲竹的,名曰“花史”,和二甲榜眼一般。
第三等是有色有藝的佳人,名曰“花妖”,和三甲探花一般。
這選花魁,每三年才有一次。自上一任花魁娘子陸麗仙下落不明後,倒也都選了兩次,只是參加的姑娘們差強人意,鮮有才藝雙全的,因而雖選出了花史、花妖。那頭一等的花魁,卻已輪空了兩番。
到了今年的七月七,各家送選的的姑娘們不少都是才藝俱全的絕代佳人,人們都說,今年都定能選出個花魁來。
……
姑娘們合唱完了,便是如同學子背書一般,挨個到蘇相公面前獨唱一首詞曲,檢查功課。
第一個唱的是明月樓的李湘君,她年十三歲,生得嬌憨可愛,一張雪白的圓面孔,五官端正,七竅玲珑,最可愛的一笑起來,兩靥上的兩個小酒窩。
李湘君姿色出衆,也是本次七月七競選花魁的熱門姑娘之一,只是有一點,她生性/愛笑,雖說平易近人,倒也失了幾分“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清冷高貴之感。
她選了一首《點绛唇》,只見她朱唇輕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紅杏飄香,柳含煙翠拖輕縷。水邊朱戶。盡卷黃昏雨。
燭影搖風,一枕傷春緒。歸不去。鳳樓何處。芳草迷歸路。”*
這李湘君的聲音圓潤婉轉,真個如大珠小珠落在玉盤之中,十分悅耳動聽。只是這唱詞的技巧,卻還很生疏,實為美中不足。
蘇昆生皺着眉頭說道:“錯了錯了,這‘飄’字一板,‘拖’字一板,不可連下去,另來另來。”
“又不是了,‘盡卷黃昏雨’是務頭,要在嗓子裏內唱,重來。”
“這句略生些,再來一遍。”
李湘君唱罷,後面七八個姑娘依次唱了,蘇昆生都不甚滿意,眉頭緊皺着,白白的胡子抖着,面露不悅之色。
到了最後一個姑娘,也是當中最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名為潘婉兒,正是麗春院潘媽媽的親生女兒。如今雖只有十四歲,卻生得杏眼柳眉,冰肌玉膚,纖腰婀娜,雖尚且年幼未被梳籠過,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妩媚風流。
只見她蓮步輕款,上前一步,輕笑一聲,開嗓唱道:“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歌喉明亮婉轉,猶如新莺出谷,衆女子聽了都呆了。
蘇相公聽罷,一掃愁容,撫着胡子面露喜色贊道:“甚妙,甚妙。唱了這一曲,你算是出師了。”
聽蘇相公如此誇獎,這潘婉兒面上更為得意,朝蘇昆生道了一個萬福,“哪裏是弟子唱的好,都是老師教得好。”
蘇昆生笑道:“教出你這個弟子,也不枉我這把年紀,還來教你們這些個女學生們。”
身後的姑娘有豔羨的,也有嫉妒的,都在背後竊竊私語道,“切,又讓這潘婉兒出盡了風頭。”
唯有李湘君傻兮兮地拍手笑着,“珠兒姐姐唱得真好聽,這一次七月七乞巧節選花魁,定是姐姐拔頭籌。”
潘婉兒聽着李湘君的恭維,心中很是受用,面上得意之色更甚。她生性高傲,眼中無人,早将本次的花魁娘子視為了囊中之物。她知道蘇昆生今日有一個重要的筵席,說是要給一位大人物接風洗塵,聽說就連淮安老郡爺也會出席,想要這位大人物身份十分尊崇。
她今日特特賣弄自己的才藝,正是存了一份想要跟着蘇昆生一起赴宴的心思。若是能在那種高貴筵席上一展歌喉,也算是在達官貴人面前亮相,給他們留下了個好印象。說不定,倒還有一份更大的造化。
這潘婉兒上前一步,貼在蘇昆生身邊,正欲毛遂自薦,可還未開口,只見蘇昆生捂着胡子,環視一周眼前的莺莺燕燕,皺眉道:“可是還少了一人——”
正說話時,忽聽到樓梯傳來“蹬蹬”急促的腳步聲,上來一個姑娘,身材苗條,衣着黯淡,頭發也蓬松亂糟糟的,身上還帶着一股燒柴做飯的油煙之氣,與衣着光鮮亮麗的潘婉兒比起來,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只見這位姑娘跑得急了,微微喘着,低着頭十分抱歉地說道:“蘇相公,實在對不住,我來遲了。”
“蕖香,怎麽你又來遲了!”蘇昆生皺着眉,帶着幾分訓斥的意味說道。
來人正是蕖香。
此時她年已十四歲,長高了許多,不過穿衣打扮,依舊和當初那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沒什麽兩樣。雖說是女子最好的豆蔻年華,可她卻如那木頭一般,呆呆怔怔,甚至就連當初身為小丫頭的幾分靈動之氣,也都消失殆盡了。
只這一眼,便可知,蕖香這七年過得十分艱難。
……
自陸麗仙和林素素逃走後,鳳媽媽為了抵債,将大半個楚雲閣都賣與了麗春院。曾經叱咤風雲的楚雲閣日漸蕭條了下去,原先的姐兒們也都走了大半,只剩下七八個姐兒,也都是年老色衰、無處可去的老貨們。
一場大火賠光了本錢,鳳媽媽再也不能大手筆地揮擲千金買下姿色好的姑娘悉心培養,只能買些次一等的女孩培養,她心中也知,這楚雲閣于選花魁一事上,更加無望。
鳳媽媽當初雖留了蕖香的一條命,讓她于七年後參與花魁的選拔,可眼見着蕖香長大了,依舊是個燒糊了的卷子,哪裏能有半點花魁的樣子,懊悔萬分。加之她人也老了,心也冷了,便将楚雲閣的生意都交與了綠柳打理。
這綠柳恨極了蕖香,哪裏會給她好果子吃,常常尋個理由,指使她去幹苦差事,往死裏作踐她,蕖香這些年能夠活下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日,綠柳明明知道蕖香要去上蘇相公的課,偏偏在她出門之際喊住了她。說是今日的早飯沒吃飽,要蕖香先炸一鍋麻團,才肯放她去。
蕖香不得已,只得手忙腳亂地和面,炸了一鍋麻團。
待她弄完,時間緊迫,來不及換衣裳了,只好穿着廚娘的衣裳硬着頭皮來到畫春樓了。
見滿身油污的蕖香來了,畫春樓上的莺莺燕燕都用手帕子掩住了口鼻,對着蕖香指指點點,面露嫌棄之色。
那潘婉兒更是眉毛一挑,面露冷笑道:“唷,哪裏來的廚娘,不知道的人,不當我們是女兒河最清淨的畫春樓,還只當我們是給那乞丐放飯的慈恩寺呢。”
這一番話,說的在場的姑娘們捂着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蕖香聽了,也不言語,只是把頭低得更深了。
蘇相公擺擺手,讓她們安靜下來,對着蕖香說道:“你既來了,就唱吧。”
“啊?哦——”蕖香回過神來,依舊低着頭,咿咿呀呀地小聲唱了起來,她唱的正是和潘婉兒同一曲子《浣溪沙》。
只是,這蕖香唱得結結巴巴,遠不如潘婉兒那般婉轉動聽。
只聽了一半,蘇相公擺擺手道:“不熟,再練。”
蕖香低着頭,小聲應道:“是。”
衆姑娘們見這個架勢,知道這蕖香又要被蘇相公留下來訓話,便都吐舌頭,趕緊都溜了。
李湘君正要拉着潘婉兒一起回去,這潘婉兒卻挺着胸脯子走到蕖香面前,趾高氣昂地說道。
“蕖香,我勸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什麽模樣。如今你留在這裏,既浪費了蘇相公的時間,也礙了我們的事。不如早些回去,當個廚娘,豈不省事?”
“還有,回去轉告你那鳳媽媽,要她早日将楚雲閣全賣給我們麗春院,否則有她好果子吃。我媽媽心懷慈悲,以後不僅賞她一口飯吃,還能買一副棺材板子給她送終。”
面對盛氣淩人的潘婉兒,蕖香如個木頭一般,低着頭沉默不語。
一旁蘇相公呵斥道:“蕖香,還杵在哪裏作甚,還不快來開再唱一遍給我聽!”
蕖香聽了這話,如得了聖旨一般,徑直就從潘婉兒面前走了過去。
那潘婉兒本想抖威風,不曾想那蕖香壓根就不理會自己,粉面生威,望着蕖香的背影咬牙切齒道:“大膽,竟敢忽視我,早晚我一定要把這個賤人趕出女兒河去。”
一旁的李湘君瞧見了,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即上前,拉着潘婉兒的衣袖甜甜地說道:“好姐姐,你又何必跟那個丫鬟置氣,咱們趕緊走吧,我媽媽炖了銀耳蓮子湯等着你喝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