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番外·磊磊澗中石
番外·磊磊澗中石
我是一個失敗的殺手。
在一次滅門的殺戮中,我對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兒手軟了。
就在我猶豫的一瞬間,我的仇家給了我致命的一劍。
我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
他們大笑着離開,放任着山間的孤狼野狗撕咬着我的軀體。
當我閉上眼的最後一刻,我看到了盤旋在天空之上的禿鹫。
這個畫面我很熟悉,兒時的我,就親眼看着無數的禿鹫撕咬着餓死的人。
那些屍體的人中,有我的父母雙親,還有我所熟悉的一切。
如今,我也同他們一樣的下場了。
……
朦朦胧胧之中,我感覺有一雙手在為我包紮傷口。
傷口是錐心的疼痛,可是那只手卻很輕,很柔。
我感到很安心。
終于有一天,我能夠睜開眼,看清楚眼前照顧我的人,是一個極美麗的女子。
我愣住了,我以為面前的這名女子這就是觀音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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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沾染了無數性命的我,難道也能夠到西方極樂世界嗎?
我心中充滿了愧疚,強撐着跪在了菩薩面前,想要從此皈依佛門,做一個好人,洗清我的罪孽。
我的傷口崩開了,鮮紅的血染紅了紗布,胸前是刺心的疼痛,可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我終于,能夠重新做回一個人了。
面前的菩薩沉默了許久,最後她終于開口說話,聲音清冷,像是遙遠的荒野裏吹來的風。
她說。
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
我依舊是一個殺手。
不同的是,我擁有了一個全新的主人。
主人說,每日為我換藥的時候,摸着我渾身的肌肉,就像是一塊又一塊的石頭。
所以她為我起名為石磊。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因為這是她為我起的。
她說,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存在。
所以我就藏了起來,我藏身的地方,可能是金陵城裏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她永遠在我的視線內。
我躲藏在黑暗的角落,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我可能是她的轎夫,也可能是路邊吆喝的菜販,也可能是沿街乞讨的乞丐,或者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她每晚宿歇的時候,我躲在了鳳凰臺上的屋頂上,她和那些客人的一言一笑,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這麽做,只是為了要保護她的安全。
除此之外,我并無任何別的心思。
直到那一天——
我遠遠地看着她出城赴賞花宴,陪着一幫公子哥喝酒。
其中有一個叫做淮安小郡爺的,止不住地灌她酒喝,一杯接着一杯,甚至恬不知恥地上前,攬着她的腰,想要當衆輕薄她。
這位淮安小郡爺故意将杯中酒撒到了她的胸口前,弄濕了她的衣裳,露出了她潔白如玉的肌膚,還有隐隐若現的起伏。
其餘在座的所有男人看到這一幕,都哈哈大笑。
仿佛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玩意兒,一個東西,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用筷子夾取的一盤菜。
即使隔得很遠,我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厭惡和抗拒,她僵硬的笑容下掩藏着的憤怒。
那一刻,我忍不住了,內心的怒火就如噴湧的火山一般爆發。
她是我的主人!
是我心中高高在上的神!
怎能遭到如此的侮辱!
僞裝成筵席庖廚的我,緊緊握着手中尖刀,赤紅着雙眼,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筵席的桌前。
彼時,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淮安小郡爺。
殺了取笑她的所有人。
那一刻,我已經走火入魔。
直到她拉扯了我的衣裳,裝作不認識地問道:“這桌子上的金齑玉脍,可是你做的?”
我才回過神來,木然地點了點頭,“是小人做的。”
她淡淡一笑,帶着幾分嘲弄的語氣說道:“這魚脍片的薄如白紙,入口即化,看來你使的一手好刀法。”
她在呵斥我下去。
她很不滿意我的莽撞行為。
那一刻,我品嘗到了從未體會過的苦澀。
沒有主人的發話,這是我第一次自己想要殺掉一個人。
這意味着,我徹底地喪失了做一名殺手的資格。
……
從此以後,我将這份心思隐藏起來,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神。
一個失格的殺手,沒有理由繼續待在她的身邊。
她很快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她半夜來到我所藏身的地方,命令我,擡頭直視着她。
我被迫擡起頭,被她用說挑着下巴,直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之情。
被她發現了我的心思,該不會将我抛棄吧?
她直直地看着我,似乎讀懂了我眼神中的羞恥、哀求和痛苦,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噢,原來如此。”
她知道了!
我所有的心思,她都知道了。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句“滾開”。
“脫下上衣。”她說。
我睜開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仰頭望着她,卻撞進了她如深潭一般晦暗不明的眼神,還有那一絲挂在嘴角若有若無地笑。
我無法抗拒她的命令,我脫掉了上衣,露出了胸膛前那直至小腹間的刀疤。
我低着頭,不敢看向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懲罰。
忽然,我感到她的手攀上了我的肩頭,如蜻蜓點水般撫摸上我的刀疤,那麽輕,那麽柔。
我渾身一震,全身的筋骨都克制地咯吱咯吱地響。
我沉沉地低着頭,不敢擡頭看她。
“還疼嗎?”她問我。
我搖搖頭,早已不疼了。
只是她的手,讓我感覺很癢。
癢到了心底,卻不敢撓。
我知道,這是她對我的懲罰。
過了良久,她才悠悠地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看你身上的傷疤嗎?”
我搖了搖頭。
“因為這道傷疤,會不斷地提醒我。不要忘記我過去所受到的傷痛,永遠,不、要、忘、記。”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擡起頭,看到她眼中的毫不掩飾的殺意。
我身上的傷疤是有形的,可是她心上的傷疤,卻是無形的。
這一刻,我終于懂得,她遠比我活得更加痛苦。
她比我更想殺了那幫人。
但她将心中的恨意,全都隐忍了下來,就像天空中盤旋着的雄鷹,瞅準時機,給予羔羊致命一擊。
……
我們的關系就這樣持續了很久。
她依舊是外面風光靓麗的花魁娘子,我依舊是躲在角落裏默默注視着她的影子。
她有時候夜裏會突然來到我的住處,默默地注視着我身上的傷疤良久,失了神一般呢喃道:“快了,快了,馬上就可以離開了……”
我很想問,她離開,會不會帶着我一起走。
但我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低着頭沉默。
她永遠是那麽清醒、自持。
除了那一夜,她失魂落魄地來了,頭埋在雙膝之中,縮成一團。
她頭發蓬亂着,眼睛紅紅的,哽咽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她,指的是碧桃,曾是她昔日的姐妹。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她,安慰她。
可我不敢。
我只是一個影子,怎麽能逾界。
她擡起頭,一雙眼睛哭得朦朦胧胧,我只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岩石一般融化了
她擡起頭,盯着我,如同鬼魅般說道:“石磊,你報恩的時候到了。”
那一刻,我全身都湧入了無限的狂喜。
我終于能夠派上用場了,成為一個對她而言有用的人了。
……
無論是潛伏在監獄之中,給予致命一擊,還是裝神弄鬼,縱火,或是成為她消遣寂寞的床伴,這些任務,我都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了。
那一夜,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望着漆黑的房梁,自言自語道。
“其實我讓你做的這一切,不光是為了她報仇,也是為了逃避責任。”
“當初帶她來到這裏的人是我,逼着她一步一步走上絕路的人也是我。真正害死她的人,是我。”
她說到後面,小聲地啜泣了起來。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們離得又這樣近,我手足無措了起來。
只能依稀地回憶起往事,模仿着阿娘的模樣,用着那一只握刀殺人的手,笨拙地輕拍着她的後背,低聲說道:“乖……好了……不哭了……”
在我心中,她就如那高高在上的菩薩,永遠不會錯的。
即使錯,錯的也是旁人,不會是她。
而我,心甘情願地做她身邊的影子,一柄藏在暗處的刀,一個忠誠的仆奴。
為了她,我願意赴湯蹈火,只要她讓我在她身邊。
……
離開金陵城之後,她明顯放松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我看着那個明媚笑容的她,不禁想到,或許這才是最本真的她。
她終于能做回了自己。
不曾想,這卻是我噩夢的開始。
那一日,她帶着那個叫做蕙蘭、素素安定下來之後,冷漠地對我說:“你欠我的恩情都已經償還了,從此以後,你是自由身了。這包袱裏是一百兩銀子,以後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都與我關,你走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關上了大門。
我如同被抽了線的木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慌,她是不要我了嗎?
也對……畢竟,我于她而言,再也沒有利用價值了。
我像幽魂游蕩在她的周圍,不吃、不喝、不睡。
我不知道過了幾天,白天還是黑夜,我變得奄奄一息,閉眼之前,我看到了那一扇大門依舊緊緊閉着。
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終于意識過來,我這麽做不是因為她是我的主人,而是因為我愛她?
原來,這就是愛嗎?
……
朦朦胧胧之間,我又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地拂過我的胸膛前的傷疤,那麽輕,那麽柔。
我猛地驚醒,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我睜眼看到面前之人。
果然是她。
她被我抓住了手,僵持在那裏,居高臨下地沉默地看着我,過了很久,才動了動嘴唇吐出一句話,“傻瓜。”
我再也無法忍住,将她拉扯到懷中,将頭埋在了她的頸窩處,乞求地說道:“麗仙,我愛上了你。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這是我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
這也是我第一次對別人使用“愛”這個字眼。
說來也奇怪,說出這句話,我感覺我好似重生了一般,由一塊堅硬的石頭,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這是我從未體會過的感覺,我感到了莫大的快樂。
她聽到我的話,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說道:“以前,很多人都說愛我。可是——我從來都不需要別人的愛。”
她推開了我,我感到一陣害怕,她又要趕我走嗎?
“我雖然不需要你的愛,但我需要一個護衛。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貼身護衛。一個月二兩銀子,可好?”
我擡起頭,罕見地看到她別過臉去,白皙的臉上浮現了兩團紅暈,眼神有幾分躲閃,卻又有一種別樣的神采。
我慌慌張張地跪了下去,“我發誓,我會一輩子保護你,直到——”
“直到什麽時候?”她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将我拉起來。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只手吻了下去,發自內心地說道。
“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