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去莫回頭
好去莫回頭
一輛青油小車,馬不停蹄“噠噠”地跑着。
馬車裏,素素跪在地上,不住地朝着陸麗仙磕頭,兩只眼睛哭得似桃兒一般,苦苦哀求道:“麗仙姐姐,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若不回去,蕖香定是要被人打死的。求求你了,讓我回去吧。”
綠柳已經看到了素素,待她發覺此事,一定會将此事告訴鳳媽媽,屆時蕖香一定會被嚴刑拷打,逼問自己的下落。
那麽蕖香的生命就岌岌可危了!
她雖然無比向往自由,比任何人都想要離開女兒河。
但是她不願意用結拜姊妹蕖香的生命作為代價。
她寧願自投羅網,也強勝于獨自逃走。
“我們說好的,這輩子要吉兇相照,禍福相依,死生相托,不離不棄。我……我不能看着她被人打死……”素素哭得肝腸摧斷,不住地拉扯着陸麗仙的衣裳,真是聞者傷心。
陸麗仙卻緊緊閉着眼睛,像是入了定的老僧一般充耳不聞。
可她緊緊蹙着的眉頭,暴露了內心的痛苦。
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既此,就算素素想回去,也容不得她回去。
無論是被自己逼到絕路的鳳媽媽,還是盛怒之下的淮安小郡爺,他們任一一方都不會輕易饒了自己。
素素回去,不但救不了蕖香,更是暴露了她們一行人的行蹤。
她、蕙蘭、石磊,還有牽扯到這件事中所有的人,一個都逃不了。
她不能做如此愚蠢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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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蕖香保全他們所有人,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卻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路。
只是,對不住蕖香……
她十分了解鳳媽媽的手段,蕖香這次恐怕是命懸一線了……
“麗仙姐姐,麗仙姐姐——”素素猶自在拼命地哀求着,陸麗仙心中亂極了,她不敢睜開眼,不敢面對素素的那雙眼睛。
忽然,只聽到一聲悶哼,馬車裏安靜了許多,只聽聞噠噠的馬蹄聲。
陸麗仙睜開眼,發現素素已經昏倒在地,再看了一眼一旁的石磊,立刻明白,恐怕是石磊把素素敲暈了。
陸麗仙皺了皺眉頭,剛想說什麽,石磊開口說道:“就要出城了,該換馬車了。”
出金陵城門之前,他們要換一輛馬車,僞裝成來金陵販貨的客商。
素素在這麽吵鬧下去,恐怕會引起旁人注意。
陸麗仙只好點點頭,默許了石磊這種粗暴卻行之有效的方法。
一切都按照計劃執行。
有蕙蘭提前打點,她們很順利地就出了金陵城。
蕙蘭早已在城外等待了,她見到陸麗仙順利地出城,開心極了,上馬車,拉着她的手興奮地說道:“怎麽樣?一切都還順利吧?這幾天可急死我了。”
她瞥到馬車上裏躺在昏睡過去的素素,面露幾分驚訝,“是她?蕖香那丫頭呢?”
陸麗仙輕嘆了一聲,“此事說來話長,咱們一邊走一邊說。”
蕙蘭見陸麗仙神色凝重,便猜到了幾分,點點頭,說道:“從這往南走三十裏地,有一座村莊,是我這幾日落腳的地方,那裏很安全,咱們去那裏歇歇,然後從長計議。”
石磊聞言,又揮鞭駕起了馬車。
臨行之前,陸麗仙撩開簾子,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金陵城。
十年前,她剛到這地之際,只是一個窮山村裏來的小丫頭,名為春韭。
十年後,她終于能夠離開此地,曾經豔冠金陵的花魁娘子隐姓埋名,化名為一名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
十年間,煙花場中跌跌撞撞,浮浮沉沉,她吃了多少苦,失去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看似贊美的枷鎖,無數的艱辛心酸,其中種種,不足為外人道也。
從今往後,她不再是男人眼中只供玩賞狎昵的花瓶,也不再是人前笑人後哭的孤魂野鬼,她終于做回了自己!
碧桃、蕙蘭,咱們終于要回家了。
在噠噠的馬蹄響起之際,她最後望了一眼身後逐漸遠去的金陵城,毒辣的日頭底下,金陵城變成了一個遠去的剪影,好似海市蜃樓一般。
那裏,她還欠着一份人情。
她時時銘刻于心,此生不會忘記。
蕖香,若你能熬過這一劫,他日我定會傾盡全力,救你出來。
……
“老娘再問你一遍,你到底說不說!”
在楚雲閣一間專門教訓不通話的姐兒的房中,鳳媽媽下了狠手,親自拿着蘸了鹽水的柳條抽打着蕖香,咬牙切齒地發狠問道:“我再問你一遍,那素素小姐到底去哪裏了!她是不是和陸麗仙一起走了?!”
蕖香被吊在房梁之上,小臉沒有一點血色,像紙一樣蒼白,她先是被綠柳揍得鼻青臉腫,如今又被鳳媽媽吊起來打,渾身都是皮開肉綻,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是沒一點好肉。
蘸了鹽水的鞭子重重地抽在身上,她疼得大叫道,仰頭說道:“我說了我不知道!我今天壓根就沒有見過素素小姐!”
一旁的綠柳冷笑一聲,在一旁叉着腰怒道:“你放屁,我明明瞧見你拉着素素小姐往外頭跑,她還穿着你的衣裳,定是你倆串通好的!定是你将那素素小姐拐了去!”
鳳媽媽聽聞,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早知如此,當初便該發賣了這個臭丫頭,更不該讓她接近素素小姐,釀成大禍,捅出個天大的窟窿來!
綠柳火上澆油道:“媽媽,這個賤婢子的嘴最是刁滑,平日就不将我們放在眼裏,今日若是再不給點顏色看看,好好教訓她一頓,恐怕這楚雲閣就徹底亂套了!”
鳳媽媽心中恨極了,揚起手來,又狠狠地給了蕖香一鞭子。
蕖香痛極了,反而叫不出來,悶哼一聲,氣若游絲。
看着狼狽的蕖香,綠柳臉上露出一種猙獰的暢快感。
痛快啊,真是痛快啊!
今日終于能好好收拾這個蕖香了。
憑什麽陸麗仙要高看這丫頭子一眼?!
憑什麽陸麗仙寧願帶她走也不帶自己?!
憑什麽她伺候了陸麗仙這麽久,卻不如一個來了不到半年的小丫頭子?!
她到底哪點比不上這個賤婢子了?!
她不服,她不服!
綠柳的內心,已經完全被嫉妒之情占據了,她猙獰地笑着,好似說書女仙兒口中那些吃人的女妖精,她抽出桌子上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遞與鳳媽媽:“媽媽,你砍下她一只手來,看她說不說!”
聽到要砍下自己的手,蕖香渾身一震,身子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鳳媽媽冷笑一聲,抄起了磨得光光亮亮的匕首,一字一句地說道:“蕖香,你若是個識相的,就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素素去哪了。”
“否則,嘿嘿,我就把你的手腳俱都砍掉,舌頭也砍掉,丢在茅廁裏,讓茅廁的蛆蟲爬滿你的身子,咬你的血肉,讓你在惡臭之中死去,如何?”
鳳媽媽用冰寒鋒銳的刀,慢慢地劃過蕖香的手腕和腳腕,不停地獰笑着。
蕖香聽了,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抽抽噎噎,似是哭泣。
“好孩子,怕了吧?怕就對了,你快些将素素小姐的下落說出,我這次就饒了你。以後素素當上了花魁娘子,你也受用着呢,媽媽好吃好喝地供着你,這輩子再也不用受苦了。”
鳳媽媽威逼利誘着,像極了誘騙小孩子,吃人心、喝人血的狼外婆。
蕖香被打的氣若游絲,她被吊在半空中,低垂着頭,兩片泛紫了的嘴唇微微顫抖,似是說了什麽。
鳳媽媽心中大喜,這賤蹄子終于肯開口了。
她湊到蕖香嘴邊,咧着嘴笑道:“大聲點!我聽不見。”
“啐!”
誰知蕖香猛地擡起頭,狠狠啐了一口,吐沫星子直直地就噴到了鳳媽媽的臉上。
她咧着青紫的嘴角,艱難地嘿嘿一笑,口齒不清地說道:“什麽……什麽勞什子……花魁娘子……我呸!!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告訴你姐姐去哪了……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她硬撐着最後一口氣,強迫自己擡起了頭,毫不退縮地直直地看着面前氣得眼斜嘴歪的鳳媽媽,說了這麽一番話。
她的那雙眼睛,像是漫長黑夜裏一顆璀璨耀眼的流星,是那樣明亮,那樣的倔強,又是那樣的寧死不屈,又像是掩埋在泥土之中一塊璞玉,蘊藏着無限的希望與可能。
她說完這句話,登時就疼昏了過去。
“好你個茅坑裏的臭石頭,軟硬不吃!這次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
鳳媽媽揚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刀,正準備砍下去——
但是,她的手中的刀子卻遲遲沒有砍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直視蕖香的這雙眼睛,震驚之餘更帶着幾分興奮。
她回想起來了,這雙眼睛,多麽像十年前,她初見陸麗仙時那般模樣。
這十年間,她曾多少次想要再找尋類似這一雙的眼睛,可都是無功而返。
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一次,終于叫她給找着了。
鳳媽媽身子止不住地顫抖,已經不單單是憤怒,更多的是興奮。
“媽媽,這一等髒事,我來辦吧。”
一旁的綠柳見鳳媽媽遲遲不肯動手,以為她已經氣瘋了,便自告奮勇,想要将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搶過來,想要砍下蕖香的右手來。
“慢着——”
鳳媽媽突然開口叫住了綠柳,冷冷地說道:“我要留着這個小蹄子一條命。”
綠柳冷笑一聲,“媽媽你瞧見了,這賤婢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說的,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您以後還如何在這楚雲閣立威?”
鳳媽媽整理了整理衣衫,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個混賬丫頭,留她一條命,說不定以後她能掙出個花魁娘子,給我賺錢。”
“她?蕖香?花魁娘子?”綠柳瞪大了眼睛,指着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蕖香問道,噗嗤一聲,忍不住笑出了聲來,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這鳳媽媽是氣昏了頭吧?這個賤婢子能是花魁娘子??
這怎麽可能!!
鳳媽媽不理會綠柳,上前探了探已經昏死過去的蕖香的鼻息,見她還剩下一口氣,這才放下心來。
她從十五歲,就混跡在這女兒河。
如今半輩子過去了,她見過了多少女子,哪些女子注定庸庸碌碌一生,哪些女子注定要成為萬衆矚目的花魁,她一眼便知。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你拐走了我兩個花魁娘子,若是你當不上花魁娘子,這輩子我都折磨你到死。”
鳳媽媽拍了拍昏死過去的蕖香臉蛋,咬牙切齒地說道。
這是她做老鸨生涯,做過最為大膽的賭注。
若是賭輸了,她便會落得滿盤皆輸。
若是賭贏了——
呵,她鳳媽媽,從來都不輸。
結果如何,且走着瞧吧。
……
已經昏死過去的蕖香,此時并不知道,她往後的人生道路已經被決定了。
她也不知道,就在門外,一扇之隔,有一位少年,瘋了似的想要沖進來救她。
這位少年衣衫褴褛,曾經白淨的臉變得肮髒,右臂也被火焰灼燒,他發瘋地吼叫道:“讓我進去,我要見蕖香!”
正是消失多日的陸霁。
然而,無論他怎麽努力地想要沖進去,卻都被守在門前的仆役趕了出去。
他被撲倒在地上,看着那扇門,絕望而痛苦。
明明,她就在裏面。
明明,就差一點。
……
昨夜今晨,陸霁潛藏在金陵城,擡頭瞧見了好大的一場火,聽人說是女兒河的楚雲閣燒着了。
他心中一驚,蕖香不就是在楚雲閣嗎?
她會不會有事?
他因擔心蕖香,趁亂混了進了楚雲閣,裝成救火的小厮,想要找尋蕖香的下落。
可他哪裏知道,此時的蕖香已經被綠柳捆了起來,藏了起來,只等着向鳳媽媽邀功。
這場大火燒了一夜,他穿梭在一間又一間的房間之中,苦苦地尋找着她的身影。
他的手臂甚至被炙熱的火焰所燙傷,似是一條醜陋蜿蜒在手臂上的蛇。
他精疲力竭,可依舊沒有找到她。
……
他眼睜睜地看着蕖香被人拎着,帶到了內室之中。
他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鞭子抽打在蕖香的身上發出的“嘶嘶”聲,還有她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就在裏面,經受着折磨,生死不明。
門外的他,卻無能為力。
他的四肢被人擒制着,面龐也陷入到了肮髒的泥沼之中,絕望地望着那一扇門。
真是可笑。
他依舊是,什麽人都不能救的無、名、之、輩。
是任何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在內,他在外。
為什麽,為什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他絕望而又痛苦,撕心裂肺地吼叫,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他閉上眼睛,回想起那一個噩夢,将他逼到絕境、不斷嘶吼的猛虎,還有蜿蜒的白蛇,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縱身一躍,跳入了深淵。
- 上篇·鴛鴦枕 -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