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素衣莫起風塵嘆(2)
素衣莫起風塵嘆(2)
且說那一夜,西門小官人見虎二胸前插了一把大刀,倒在血泊之中,也顧不得前去确認死沒死透,丢了魂似的奪門就逃。
但他孤鳥一只,沒有虎二相助,哪裏逃得過金陵城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
不出三日,便落網了。
說來也好笑,這西門小官人落網之處不是在碼頭,也不是城門口,而是金陵城內兔兒巷子裏一個小倌兒院中。
這兔兒巷子雖名氣沒有女兒河名聲大,卻也是有名的聲色犬馬、專供那好“男風”客人們取樂之地。
正逢提刑院一位範副千戶專好男風,是兔兒巷一家小倌兒院中的熟客,聽說前幾日來了一位小倌兒,叫個什麽“花僮兒”,那模樣白白嫩嫩生得極好,況且又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叫人如何不愛。
這位千戶本想去嘗個鮮,便來到兔兒巷,喚了這位小倌兒前來伺候。誰知那老鸨子帶了這花僮兒一瞧,頓時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眼前這位千嬌百媚的小倌花僮兒,不正是金陵城布下天羅地網、着人畫了畫像到處搜尋捉拿、江南銀鈔造假案的要犯西門小官人嗎!
原來這西門小官人自個逃了出去,見出金陵城的各個關口都官兵重重把守,守城士卒們拿着畫着他的畫像,挨個辨認出城之人,他自知風口浪尖之際,難以出城去,只得找個容身之所,暫且避一避。
但虎二已死,他沒有門路投靠。況且急于逃命,身上只帶了一沓子假銀票,奈何金陵城人都學精了,只認銅錢,完全不收銀票。
勉強混了一天,他身上只剩下不到十個銅板,哪裏能夠過活!
走投無路之際,只得重操舊業,化名為花僮兒,謊稱自己是和家人失散了的小公子,投靠了金陵城內兔兒巷中一家小倌兒院。
那小倌兒院的老鸨子,恁地精明的一個人,如何不知這花僮兒說的是謊話,但送上門的一塊肉,如何不吃!也就揣着明白裝糊塗地将他收下了。
誰知這西門小官人不走運,剛一接客,就遇上了提刑院的副千戶。
那西門小官人見被識破了身份,當下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說若是範千戶若願意擡一擡手,放自己一馬,這輩子當牛做馬好好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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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範千戶瞧着跪在地上的西門小官人,倒有幾分心動,有這麽一個尤物,後半輩子如何不受用。但他雖饞于美色,但一想到若将這西門小官人捉拿歸案,便立下了大功,何嘗沒有姿色更好的,便板着面孔,二話不說,将這西門小倌人五花大綁,捉拿歸案。
範千戶抓捕到了西門小官人,這消息傳了回去,提刑院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十分歡喜,就連縣太爺也是十分歡喜,說是要仔細審問,務必要他說出那“江南銀鈔造假案”的全部底細。
那西門小官人是個軟骨頭,還沒上什麽刑,只是瞧見了提刑院裏的大棍子,就吓得屁滾尿流,不經人問,便如那籮筐倒豆子般一股腦全都說了。
原來,他不是什麽西門小官人,而是“西門小倌人”。
他原名叫做楊三慶,因家住在金水縣城門西,自幼便賣身于南院當了一名小倌兒,因姿色出衆、口齒又伶俐讨人喜歡,金水縣的人皆稱其他為“西門小倌人”。
那西門小倌人說起自身來歷,頗有幾分得意之色,直溜溜地朝着坐上的夏提刑飛眼道:“大人,你不知道,若論金水縣那些小倌兒,我可是頭一號的,便是封一個‘花魁小郎君’,一點也不為過。”
可惜夏提刑不好這一口,他呵斥一聲:“誰要問你這些!我問你,你身上的那些假銀鈔,從何而來!”
那西門小倌人一聽這話,便撲倒在地上,一張小白臉緊巴巴地皺着,假模假樣地幹嚎道:“青天大老爺,這事與我絲毫不相幹!我也是被那歹人強擄來的。”
據這西門小倌人所言,他本在金水縣好好地當自己的小倌兒,每日做那迎來送往的皮肉買賣。
誰知一天夜裏,竟有一個兇悍歹人将他從床上擄走,一拐就是千裏,将他帶到了江南一帶。
那名歹人,正是虎二。
“大老爺,那些假銀鈔,全都是那厮給我的。不光如此,他還指使我,裝作富商來騙取娼姐兒們,轉手就賣給別處的私窠子賺取那真銀子。”
“我若不肯,他就往死裏打我。青天大老爺,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做這坑蒙拐騙的買賣啊!”
這西門小倌人撲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
據他說,那些假銀鈔都是從虎二那裏得的。但這些假銀鈔,面額都很大,動則成千上百。若是直接存入錢莊,必定會被人識破。因而,這虎二便想了一個法子,他讓這西門小倌人裝作山東來的客商,去妓院裏拐賣娼姐們,再轉手賣給別處的私窠子,這樣一來,這假銀鈔自然就洗白成了實打實的真銀子。
他和虎二兩個,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相互打着配合,二人從杭州一路幹到了金陵城,經手拐賣不下三四十個姐兒,賺得的銀子,數不勝數。
據這西門小倌人交代,這虎二不僅好賭成性,更是男女通吃的一個禽獸。
那些拐騙來的姐兒,都先經他之手,吃幹抹淨,幾乎将那些姐兒們折磨到失心瘋,這才肯賣出去。
前幾日這虎二被困在金陵城內,心中不爽,怒火沖天,便拿那些姐兒們百般出氣,其中一個姐兒是鴛鴦樓裏的喜巧兒,不堪折辱,便咬舌自盡了。
虎二為防其他姐兒們效仿,又怕她們關在院子裏叫嚷,便将剩下的幾個姐兒們舌頭都割了。
這些姐兒們被囚禁在蝦子巷的荒廢的院子裏,真個如墜入了十八層地獄一般,不消五六日,她們就都香消玉殒了。
為掩人耳目,虎二将她們的屍首都埋在了院子裏的月季花下。
當時共買了六個姐兒,如今只剩了一個碧桃。
這碧桃在百般折辱之下,竟還能茍活着。
這倒是意料之外了。
……
如今虎二已死,這西門小倌人見自己落入法網,便将這罪名一股腦地全推給了死了的虎二,自己倒落了個迫不得已的從犯。
這夏提刑見但凡問到假銀鈔究竟是何人制造的,幕後是否還有指使,那西門小倌人便一問三不知,全推給了已死的虎二。
夏提刑被上級催逼地緊了,定要逼問出這江南銀鈔造假案的幕後指使,便用了大刑。
誰知那西門小倌人十分嬌弱,受了刑昏死了好幾回,每每被冷水潑醒,一口咬定,他雖在虎二的強迫之下,犯下了拐賣娼姐兒的罪,至于那銀票造假一案,一概不知。
虎二已經死無對證,至于這西門小倌人說的話也無從查證,又因他是本案唯一的犯人,又不能太過嚴刑逼供,萬一弄死了他,可就棘手了。
正當夏提刑與縣太爺猶豫之際,州府大人傳來了文書,說是要提這西門小倌人到州府衙門問詢。
夏提刑和縣太爺樂得将這個燙手的山芋甩出去,便着人将這西門小倌人收押在監,明天一早,就派人押送到州府衙門。
……
……
夜深人靜,金陵城監牢之中,幾個獄卒吃了酒、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唯有一個巡視的獄卒,提溜着一個燈籠,汲着鞋往監獄裏頭走了一趟,瞧見并無動靜,便撐着桌子上打盹。
縣太爺特別叮囑,要好好看管西門小倌人,好明日一早就送去州府衙門,夏提刑便将這西門小倌人單獨收監,每隔一個時辰,便着人前去查看,免得他自戕。
眼下,這西門小倌人獨自躺在又臭又硬的監獄之中,身上又挨了幾下板子,疼痛難忍,眼下自己落入網中,心中又怨又羞,但轉念一想,虎二已死,他大可将此事全部的責任推到那厮身上。
自己雖然也犯了重罪,不過是糟踐了幾個姐兒,倒不至于死了。
只要他留的一條命,定能翻身!
正籌謀着,這西門小倌人忽然渾身一冷,借着高高的窗戶照下來黯淡的月光一瞧,依稀能辨認出面前立着一個黑影兒。
“誰——”他欲要叫喊,卻被那黑影兒強行往嘴中塞了一個又醜的東西,像是裹腳布。
外面的獄卒呼呼大睡着,那個巡邏的獄卒坐在椅子上頭一點一點地犯着瞌睡,完全沒有聽到監獄內傳來的細微響聲。
西門小倌人睜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對面的黑影兒,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只見那個黑影兒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吓得都尿失禁了。
怎麽,這人想要取自己的性命?!
到底是誰?!
這人是如何進來的!
“冤有頭,債有主。”
那個黑影兒湊在西門小倌人的耳邊,如幽鬼一般冰冷地說了這麽一句話,然後就舉起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西門小倌人的下面揮去。
西門小倌人只聞到一陣血腥之氣,因嘴中被塞了東西,完全叫喊不出來,劇痛之下,登時昏了過去。
那黑影兒冷冷地看了倒在地上西門小倌人,冷哼一聲,又如幽鬼一般離去。
暫且留你一條狗命。
待到了五更天,獄卒才發現倒在血泊之中的西門小倌人,因他是縣太爺點名要嚴加看守的要犯,吓得立馬報告了上級,請了大夫。
那大夫說這西門小倌人性命無憂,但卻是徹頭徹尾地被閹割了。而且,他的舌頭被割了一半,雖還能說話,以後就是個大舌頭。
縣太爺氣得半死,着人仔細搜查,定要下手之人。但查來查去,那下手之刃卻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守夜的獄卒也都說,昨夜除了他們幾個在,再無他人。
“難不成,是那些被害死的姐兒們,前來索命來了?”一個老獄卒猶猶豫豫說道。
衆人聽了,大白日頭底下,登時汗毛豎立,脊背一涼。
那縣太爺聽罷,心中也是一驚,面上卻裝成惱怒的樣子,呵斥道:“光天化日之下說甚麽怪力亂神!”
“無論如何,今日都得把那西門小倌人給我送到州府衙門上去!若再出了半點差池,拿你們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