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素衣莫起風塵嘆(1)
素衣莫起風塵嘆(1)
碧桃死後,陸麗仙為她治喪。
葬禮很簡單,只是在她原來的居住的武陵源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她與蕙蘭兩個穿着素服,守了一夜的靈。楚雲閣也有姊妹和碧桃要和的,趕過來哭了一場,匆匆燒了些紙錢,也就罷了。
第二天,碧桃也就草草地拉去燒了。
那鳳媽媽是個薄恩寡義的,本不欲讓陸麗仙在楚雲閣治喪,免得沾了晦氣,更耽誤做生意。
但話說回來,正是她財迷心竅,才将碧桃賣與了來歷不明的西門小官人,枉送了卿卿性命,單這一樁事,她本就理虧,又怕衆姑娘在背後說她無情無義,加之陸麗仙出面治喪,不好駁花魁娘子的面子,也就睜一只閉一只眼,順水推舟罷了。
碧桃撒手人寰後,因眼下天氣又熱,加之故鄉山高路遠,陸麗仙就将碧桃的屍身燒了,骨灰裝在一個刻滿了碧桃花樣式的螺钿小匣子裏。
這個螺钿小匣子十分精巧,碧桃在裏面,到了極樂世界,仍然是那個愛打扮、活潑熱辣的小姑娘。
蕙蘭因傷心過度,守靈夜便哭暈了過去。
待得她醒來,陸麗仙已經将碧桃的骨灰帶了回來。
蕙蘭一身素服,面容憔悴,強撐着坐了起來,雙手顫抖着,接過了裝着碧桃骨灰的螺钿匣子,慢慢摩挲着上面雕刻着的碧桃圖案,眼中又淌下兩行清淚,雙目失神,木木地說道:“我要離開這裏,我要帶她回家。”
陸麗仙輕聲說道:“等過些日子,我同你一起送她回去。”
蕙蘭卻搖搖頭:“你是花魁娘子,是金陵城裏的大紅人,怎麽能脫身?我送她回家,就夠了。”
說着,便從貼身之處取出了那一個小小的銅牌子,遞與了陸麗仙。
看到那一個小小的銅牌子,陸麗仙明白蕙蘭的決絕之意,心中一刺痛,喉嚨裏硬是擠出幾個字:“怎麽……如今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蕙蘭只是低着頭看着那螺钿匣子,淡淡地說道:“這銅牌子我承受不起。如今碧桃回來了,我別無他想,就是要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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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我也無心顧及了。”
陸麗仙聽罷,心中只是一片凄涼苦楚。
哦,原來,她只是“其他的”。
她知道,蕙蘭在怨自己。
一如當初碧桃怨恨她。
她們都在怨,怨自己當初為什麽要帶她們來到這肮髒的女兒河。
也是。
若非當日她提出到女兒河謀生路,碧桃便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蕙蘭也不會失去一條腿。
一切都是她的錯。
她似乎又看到那一個名為“春韭”的小女孩,瘦黃的臉,蓬亂的頭發,仰着頭,一雙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她問道:“你後悔了嗎?”
她苦澀地一笑,如果說後悔……一切還會重來嗎?
蕙蘭要和她一刀兩斷,陸麗仙只覺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被揉碎了,連日來的勞累已讓她到了強弩之末,眼下不過是靠着一口氣硬撐着。
失去碧桃,她原以為,還有蕙蘭。
如今,蕙蘭也厭棄了她。
強撐到現在,自己卻又是為了什麽。
她們來到女兒河,又是為了什麽。
話止于此,昔日情同姐妹的兩個人都沉默着。
末了,陸麗仙只是低下頭,淡淡地說道:“知道了,明日,我就為你安排回鄉的馬車。”
她頓了一頓,說道:“明日我要同錢相公赴宴去,就不送你了。”
“你,一路順風。”
蕙蘭依舊低着頭,抱着那螺钿匣子輕聲說道:“嗯。”
“往後……你自己多保重。”
聽到這句話,陸麗仙再也沒有猶豫,轉身離去。
……
蕙蘭本就是自由身,如今她要帶着碧桃的骨灰回鄉去,那鳳媽媽自然是攔不得她,更虛情假意地給了五兩銀子,說是充足回鄉的路費。
這一日,蕙蘭要回鄉去,大半個楚雲閣的姑娘們都來相送。
相比較孤高自傲的花魁娘子陸麗仙,溫柔賢惠的蕙蘭更讨人喜歡,衆姊妹既愛她娴靜無争的性格,也憐她可憐的身世。
蕙蘭那一輛雇來的馬車上,堆滿了衆姊妹們相送的衣裳、首飾、還有各種金丹藥膏子。
蕖香自然也來相送,她大病初愈,蒼白的一張小臉忍不住哭了,拉着蕙蘭的手遲遲不肯放:“蕙蘭姐姐,你怎麽就要走了……”
蕙蘭拉着蕖香的小手不舍地說道:“碧桃的事,這次多虧了你,蕙蘭姐姐欠你一份人情,以後一定會償還的。”
蕖香抽噎着搖搖頭:“什麽還不還的,這都是我該做的。”
瞧見時辰到了,她東張西望道:“麗仙姐姐呢?聽說她一大早就出去了,怎麽你要走了,她不來送一送?”
旁邊也有姑娘冷嘲熱諷道:“可不是呢。這花魁娘子可真是大忙人,要好的姊妹都要回鄉了,她竟也不來送一送!”
另一個姐兒扇着團扇笑道:“也不知道她那心腸是鐵做的不成!”
還有一個叉着腰“哎呦”一笑道:“呵,你就別說啦。人家花魁娘子出席赴宴只一場,便是上百兩銀子,旁人要是要見一面,至少也得五十兩銀子。那白花花的銀子擱在眼前,人家早忙着數錢去了,哪裏會管的上什麽姊妹情深!”
脾氣最暴躁的倪姑娘冷哼一聲:“呸——!什麽姊妹情深,這話她配嗎!什麽勞什子花魁娘子,還不就是一頭紮進錢眼裏的婊/子!”
衆姊妹哈哈大笑道:“就是就是,大家都是幹這一行吃這碗飯的,怎麽她就眼睛長到頭頂上去,那不成還是那高貴的公主了?看不起誰啊!”
這些姐兒們圍着蕙蘭七嘴八舌地說着陸麗仙的壞話,蕖香聽了很不是滋味。
她內心覺得陸麗仙不是個薄情寡義之人,但今日不來相送,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蕙蘭聽了這些閑言碎語,只是淡淡一笑道:“好了,我也該走了,各位姐姐們請回吧。”
想起過往之事,她哽咽道:“這些年,多謝各位姐姐們照顧,否則,我早就——”
“吧嗒”一聲,她的眼淚滴在了懷中的碧桃匣子上。
衆姊妹到了分別之時,也是萬分不忍,掏出帕子抹淚道:“蕙蘭妹子,你別擔心,人這一生的苦,都是有個定數的。你吃夠了苦,往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蕙蘭低着頭摩挲着懷中的碧桃匣子,輕聲道:“嗯,往後的日子,咱們就不苦了。”
……
衆姐妹們只是送到了女兒河,唯有蕖香一個,跟着馬車送到了金陵城城門外的長亭處。
蕙蘭看着跟着自己跑了一路的蕖香,心疼道:“好了,蕖香,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就到這吧,你快回去吧。”
蕖香從懷中取出了一小包點心,還有一個小小的香囊,都遞與了蕙蘭。
“這包點心,是我自己親手做的柳葉糕兒。蕙蘭姐姐你路上吃吧,我阿娘說了,路上行人吃了柳葉糕兒,一路都會順順利利的。”
“還有這個香囊,是素素繡的。素素說她自來到楚雲閣,多承蒙姐姐的照顧,她會一輩子都記住蕙蘭姐姐你做的槐香紫霞餅。因她有刁嬷嬷看守,不方便出門相送,只能讓我代為轉交了。”
蕙蘭接過那包柳葉糕和小香囊,知道這是素素、蕖香兩個小女兒的一片真心,十分感動。
她問道:“聽說,你和素素,結為結拜姊妹了?”
又微微一笑:“往後你們兩個小女兒,在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可要好好相互扶持。”
蕖香點了點頭,忽而,她猶猶豫豫地說道:“我覺的……麗仙姐姐,不是那一等薄情寡義之人。”
蕙蘭聽了,看着懷中的碧桃匣子,低頭不語。
蕖香正暗自懊悔,以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誰知蕙蘭卻突然問道:“蕖香,你相信素素嗎?”
蕖香一怔,呆呆地點點頭:“自然是相信的。”
“那她所做的一切,所說的話,你都相信嗎?就算日後生出了許多變故,你們形同陌路,你也還是願意相信嗎?”
蕖香稍稍一猶豫,想起了她和素素許下的“吉兇相照,禍福相依,死生相托,不離不棄”的諾言,鄭重地點了點頭,“我還是會相信,我也相信,她也是如此。”
聽蕖香如此說,蕙蘭如釋重負地笑了一笑。
她四處張望,瞧着并無熟人,這才對蕖香眨了眨眼睛,悄聲道:“我也是這麽相信麗仙的。”
蕖香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是什麽意思啊?
蕙蘭卻嫣然一笑,摸了摸蕖香的小腦袋:“你快回去吧。”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再見面的。”
……
陸麗仙看了一眼天,太陽如日中頭,算起時辰來,蕙蘭應該已經出城去了吧。
“花魁娘子,你倒是喝呀!”熱鬧的筵席上,吃得滿臉通紅的夏提刑說道。
她微微一笑,親手斟了一杯酒,遞在了夏提刑嘴邊,嫣然一笑道:“提刑大人,昨夜的賞花酒你怎地不來喝?好叫奴苦等。”
夏提刑見花魁娘子竟如此殷勤,喜得眼睛沒了縫兒,呲溜一聲,将杯中之酒喝得一幹而進,又故裝深沉地唉聲嘆氣道:“嗐!還不是要連夜提審一個犯人,熬了我整整一宿!要不然,嘿嘿,我哪裏肯舍得錯過和花魁娘子的邀約。”
陸麗仙又為夏提刑斟了一杯酒,微微地晃了晃,擡起明眸盯着夏提刑,似笑非笑地說道:“哦?到底是什麽犯人,竟需得勞煩提刑大人親自出馬,連夜審問?”
夏提刑早已被陸麗仙迷得七葷八素,一問之下全都說了:“還不是那個前些日子将金陵城鬧翻了天的西門小官人!昨晚上,被我們的人抓到了!因他關系着那江南銀鈔造假案,需得連夜審問。”
陸麗仙了然一笑:“原來是他呀……唔,那他都招了嗎?”
“招了,當都招了!說起來也好笑的很,你當這西門小官人是什麽人?原來不是什麽山東來的大財主,而是什麽兔兒爺巷子裏賣屁股貼燒餅的西門小倌人!”
筵席之上,夏提刑的這一番話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唯有花魁娘子陸麗仙低着頭、垂着眼,嘴角勾起一絲微笑。
如今蕙蘭走了,她行事再無顧忌。
正所謂“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那些人欠下碧桃的血債,她要一筆筆地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