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去年今日此門中(2)
番外·去年今日此門中(2)
我不再做關于“才子佳人”的美夢了。
相反的,我離開家鄉後,無比思念阿牛哥。
忘記了他的懦弱和貪婪,只記得他的好。
就連當時我倆躲在草垛裏親嘴時經歷,如今回想起來,也是百般甜蜜湧上心頭。
我穿着那閩南客商給我昂貴的織金錦緞衣裳,坐在銅鏡前畫眉敷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眉眼褪去了青澀,盡是搖曳風情,像極了盛開的碧桃花,懊悔之意漸消,心中十分得意。
我想着,憑着我的姿色,哪怕是到了這風月場,自然也有一番手段弄出個天地,尋得一位知我、愛我、憐我的好郎君,也不枉為一段佳話。
閩南客商包占了我半月,家中妻子來信,說是老爹死了,便歸鄉去了,于是我恢複了自由身。
彼時的我青春面容,初涉人事,又略同文采,自然成了這女兒河的香饽饽,一時風頭無兩。
那金陵城的富家子弟,如那蜂兒蝶兒般聞香而來,我盡施手段,流連輾轉在他們身邊,夜夜笙歌,芙蓉帳底卧鴛鴦。
歡愉之後,每每日上三竿才起,我坐在妝臺前,瞧着銅鏡裏自己殘妝未洗,面容倦怠,像是被風雨打淋了的碧桃花,心中閃過一絲慌張。
又暗自懊悔。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給了阿牛哥。
也不枉我倆好過一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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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媽媽常說,這娼姐兒接客,待梳籠過頭一遭,就是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
與其不識好歹,放着鵝毛不知輕,頂着磨子不知重,不如千歡萬喜,倒在老鸨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
我聽着雖不大舒服,卻也無力反駁。
畢竟,眼下四處都鬧饑荒,我有的吃,有的穿。快活一時是一時,也管恁麽多。
彼時,我正靠着自己引以為傲的面容,輾轉在金陵城的風月場中,物色如意郎君之際,忽聽到春韭真成了花魁娘子的消息,吃了一驚。
這一消息,還是我從相好的李侍郎口中聽說的,那一日,我正和他在郊野賞花,他告訴了我這一消息,便急急忙忙地拉着我回了女兒河,說是要一睹新一任花魁娘子的芳容。
那一天,我遙遙地站在楚雲閣,瞧着游街初次亮相,被萬人簇擁着,光彩四射,像神女下凡一般無比耀眼的春韭,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失落,又羨慕。
甚至難以置信。
“聽說這花魁娘子陸麗仙是你的好姐妹?如今她當上花魁娘子,你很高興吧?”李侍郎一臉興奮地說道,說這話時,他仍目不轉睛地盯遠處的春韭。
我強笑着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當這李侍郎外室的幻想,破碎了。
“哎唷,當初你們三一起找到我。我還以為你們裏面最出挑的會是你,沒想到竟是春韭這個小丫頭子掙了出來。”
鳳媽媽滿臉堆着笑着,對我說道:“哦,不,眼下該叫是花魁娘子陸麗仙了。”
春韭當上了花魁娘子,人人卻都來向我道喜。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何喜之有?
……
當我意識到自己羨慕,甚至嫉妒春韭時,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我知道,當初若不是春韭一己當先,沖在前面,和鳳媽媽定下了那賭約,我和蕙蘭怎麽會有如此好日子,能在這風月場中,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需看甚麽人眼色?
我知道春韭的好。
我也深深地感念她的好。
與此同時,我的內心幽暗的角落,卻又深深嫉妒她。
我想要忽視這種嫉妒,像是爹丢在床底下的那些破爛話本子,藏了起來。
我和蕙蘭擺了一桌酒席,慶祝春韭當上花魁娘子。
蕙蘭是真高興,她喝得臉紅彤彤的,興奮的說道:“咱們三個,終于在女兒河站穩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陪了一盞酒。
我在心中卻默念,這話說的不對,明明是春韭站穩了腳跟,跟你我有什麽關系?
然而春韭,哦不,是花魁娘子陸麗仙,聽到蕙蘭的話,拿着筷子撥了撥盤子裏的腰果,輕蔑地一笑,滿不在乎地說道:“花魁娘子?呸!什麽勞什子,不過是那些臭男人們弄出來的裹腳布罷了。”
聽了這話,我大怒,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恨不得将盞中的酒潑到陸麗仙臉上。
那一刻,我知道,那一種被我藏在心底的嫉妒之情,就像是那些破爛話本子,又被我翻了出來。
又像是夏日暴雨過後的雜草,肆意野蠻地生長。
直至占據了我整個內心。
……
你要問我到底嫉妒什麽?
我嫉妒的不是陸麗仙得了這花魁娘子的美號,也不是她能享受最尊貴體面的衣裳服飾,也不是她那前呼後擁的派頭。
而是嫉妒圍繞在她身邊的那些郎君,都是些金陵城的上等人,是儒雅的公子,是高貴的名流。
反觀于我,自她成了花魁娘子,我的地位一落千丈。
我身邊的男人,盡是些被酒肉糟了的、令人惡心的老東西們。
哪怕我逃到了女兒河,仍然是嫁給了“老鳏夫”。
而且是無窮無盡的老鳏夫。
死了這一個,還有另外一個。
彼時的我,固執地認為,是陸麗仙,将我推進了這個無窮無盡的噩夢。
……
這時候,我對男人仍沒死心。
我仍然渴望着,遇到一位清俊的郎君,傾心于我,将我贖了去,把我從這個無止境的噩夢中救出去。
這時候,張生出現了。
其實,我也并沒有多愛張生。
我知道他那些花言巧語,都是騙鬼的。
人人都以為我愛極了張生,實則都是我表演出來的,張生騙我,我也在騙他。
我愛上的,是張生給我帶來的那一種欲/仙/欲/死的感覺。
自他出現,我久違地重溫了那一種“才子佳人”的美夢。
他騙我,我騙他。
人生如夢,又何必當真呢?
說實在的,我不想承認,也只能承認。
張生的的确确是我能夠抓住的,最好的男人。
張生娶了一門正妻又如何?
他靠老丈人接濟又如何?
只要我狠狠地把持住了他,我就能離開這個地方。
在這個地方,我嫉妒着陸麗仙,又承受着良心譴責的煎熬。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變得面目全非,我會瘋。
只要離開這裏,逃離這個無止境的噩夢,我至少還能保留一絲體面。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
陸麗仙卻親手摧毀了屬于我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以為張生對我矢志不渝,可他依舊是拜倒了陸麗仙的石榴裙下。
我又回想起那一日,我聞信,沖進陸麗仙的居住的鳳凰臺,果見張生坐在她房中,早已迷得七葷八素。
陸麗仙見我來了,不屑的面容又帶着嘲笑:“張生,碧桃妹妹來找你來了,你還走不走了?”
那一刻,我再也壓抑不住嫉妒滋生的怪物。
她怎麽能,如此輕易地摧毀我最後的救贖!!!
若她當真愛張生,我寧願給她!
但是!
呵,我知道,她這麽做,完完全全是為了羞、辱、我!!
我費勁心力才能得到的東西,她輕而易舉的就搶走了,還在我面前如此炫耀,實在是太瞧不起人了!
她瞧不起那些臭男人,而就連那些臭男人都巴結不上的我,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我徹底瘋狂了。
我內心那個壓抑已久的怪物,沖了出來。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我對她說道:“呸!從來,我都沒把你當成過好姐妹!”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我十分痛快,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報複感。
我和張生決絕了。
然後,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卷走了我所有的妝奁,還順手牽羊了楚雲閣的許多東西。
憑我對他的了解,他的一個文弱書生,怎麽能卷走這麽些東西。
當時的我,以為猜是陸麗仙指使他這麽幹的,為的是要将我釘死在楚雲閣,永永遠遠地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鳳媽媽那個老虔婆如此安排的。
為的就是,讓我賣身于她,用着這幅尚且年輕的身體,一日一日、永不停歇地為她賺錢。
現在想來,其實我和麗仙,一開始,就落入了她的毂中。
……
我來到女兒河五六年後,有一日,我出門買胭脂之際,在碼頭看到了阿牛哥。
盡管他已衰老的不成樣子,佝偻着身子,在碼頭做着苦力,吃力地扛着一袋又一袋的米糧。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遙遙地看着阿牛哥,驚覺早已心堅如鐵的我竟滿面都是眼淚。
我想上去和他相見,卻又覺得好笑。
事至于此,我們又該以何身份、顏面相見。
我覺得老天爺對我實在是太殘酷了。
因為,他連我最後一點念想,也都打碎了。
……
……
來到女兒河的第八年,我渾渾噩噩地活着。
搶男人、比衣裳、見錢眼開,我活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娼姐兒。
我知道,我最好的結局,便是賣給當地的有點小錢的土財主當小妾或是外室。
我的面容也在日複一日地衰老,再多的鉛粉也掩蓋不住那一種腐爛的滄桑,我變得不愛照鏡子,性子也愈來愈變得乖戾。
而我的将所有的一切罪責,都歸于陸麗仙。
不然,我又該怎麽辦?
找不到出氣口的我,又該怎麽活?
……
……
我初次見到西門小官人的時候,我那一顆早已沉寂的心,又熊熊地燃燒起來。
我知道他說的話,沒幾句可信的。
但時至今日,哪怕是騙局,我也甘之如饴。
反正我的人生,早已充斥着各式各樣的謊言,再多一個,又有何妨。
西門小官人贖了我,我便跟着他連夜走了。
倉促到,我竟然和蕙蘭都來不及打聲招呼。
或許,我自己也想不辭而別。
因為就連蕙蘭,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走吧,就這麽走吧。
那些恩恩怨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
籠中的金絲雀渴望着自由,可當它出了牢籠,自以為能飛向廣袤的天空,實則是落入了一個更大的牢籠。
我以為跟着西門小官人走了,能夠從這個永無止境的噩夢中醒來,實則我陷入了一個更加黑暗、恐怖的噩夢。
我是被嬌養在楚雲閣的雀鳥兒,七八年下來,我變得極其世故,卻又十分天真。
我原以為我的人生不會更慘。
待我出了楚雲閣,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黑暗。
待我得知西門小官人竟一口氣買了五六個姐兒,有幾分驚訝。
他這不像是買姐兒,倒像是買牲口。
但我并未太過在意,有錢人誰家沒個三妻四妾,況且不跟女人鬥,我後半輩子幹什麽?
直到我見到了那個惡鬼虎二,我才知道,一切都完了。
……
虎二不是人,而是地獄來的惡鬼。
他将我們這些買來的姐兒囚禁于一個荒蕪的院落裏,用狗鏈子鎖了起來,起先,每個人口中都塞了東西,無法叫喊。
一日他只喂我們些寡淡的、馊了的湯水,一如豬圈中的豬猡。
每天晚上,他都要用盡手段狠狠地折磨我們。
我每天都驚恐于太陽的下山,驚恐于夜晚的降臨,因為這意味着我又将被那惡鬼拖入地獄之中。
怕我們自戕,又怕我們叫喊出聲音,惡鬼将我們的舌頭割掉。
買來的姐兒陸續地都死了,被埋在了月季花下,唯有我還活着。
每天黎明,當晨曦的陽光照在已經徹底腐爛的我的身上,雜草上的露珠成了我的眼淚。
我知道,自己又活下來了。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着。
……
好笑的是,我瘋了之後,有時會很清醒,想通了以前沒想通的很多事情。
為什麽我的那些男人,最終都負了我。
為什麽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墜入無盡的噩夢之中。
還有,為什麽我那麽恨陸麗仙。
我回想起那一日,陸麗仙當上花魁娘子之際,那一副充滿鄙夷的笑。
原來,她早就明白一個道理。
我和她,在男人的眼裏,都是一樣的“貨色”,都是砧板上的魚,無論有沒有花魁娘子的名號,都是一樣的。
而我,竟天真的以為,要殺死我的劊子手,會拯救我。
想通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實在好笑。
我不再是幻想中的相府千金,也不再是清白的鄉下丫頭,甚至不是楚雲閣裏略有姿色的俏姐兒,而是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塊腐肉。
正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一點,我變得愈加痛苦,徹底瘋了。
……
你問我還恨陸麗仙嗎?
我搖搖頭,不恨了。
甚至不恨那個幕後推手鳳媽媽了。
但我沒辦法原諒自己。
一切的惡果都是我自身的懶惰、懦弱、貪婪造就的。
相較于陸麗仙的清醒自持,我永遠都是被欲望推着走。
我嫉妒她的清醒。
因為她于我而言,是一面鏡子。
她依舊是那個春韭,而我早已不是那個碧桃了。
而怯懦的我不敢面對這一種殘酷的現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厭惡着自己,害怕看鏡子的自己。
一如當初,看到了怯懦而又貪婪的阿牛哥,就像是,豬槽之中的豬猡。
……
我很想回家。
那個時候,我還是個懵懂的小丫頭,阿爹每日搖頭晃腦地念着“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酸詩,蕙蘭和春韭會在晚飯前喊我一起去鬥草,阿牛哥會采山上的野花送給我。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但至少,待我死後,我還能魂歸故裏。
這個念想,支撐着我像待宰割的豬猡一樣,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就當我放棄希望之際,那一夜闖進來了一個小丫頭。
我知道,她是春韭!
是春韭來救我了!
在閉眼前的最後一刻,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地握住春韭的手,我想說。
一直以來,對不起。
還有,謝謝你。
我先走了,最後再麻煩你一次。
請送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