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住塵香花已盡(3)
風住塵香花已盡(3)
趕在雞鳴天亮之際,阿霁做好了一天要賣的鹵水豆腐、甜豆花。
他收起了書本,将豆腐和豆花裝入木桶中,挑上擔子,沿街叫賣。
“賣豆腐咯,還有又香又滑的甜豆花咯。”
他清脆的叫賣聲在一片晨曦之中,響徹在蝦子巷。
“唷,小阿吉這麽早就出來賣豆花了?我好幾日沒吃你做的甜豆花了,想得很呢,給我來上兩碗。
蝦子巷裏一個身材肥胖的老女人,一聽到叫賣豆腐的聲音,只披着袍子立刻走了出來,她臉上還挂着殘妝,一片青紅烏黑,像是話本裏走出來的老妖婆,這老女人是蝦子巷中私窠子裏一個老鸨子,人人都喚作王媽媽。
她死死地盯着阿霁光潔如玉的臉蛋,眼神裏寫滿了貪婪,好似她吃的不是豆腐,而是鮮嫩可口的年輕兒郎。
“王姨,兩碗甜豆花。”
阿霁低着頭,盛了兩碗甜豆花,恭敬地遞了過去。
因這王媽媽和阿爹好過一場,他便喊她作王姨。
“哎唷,你這小手,比這豆腐還要白嫩咧。真想不出,老陸那個臭酒鬼,竟能生出你這麽一個玉人兒一般的兒子。”
王媽媽借着阿霁遞碗的功夫,順勢摸了一把他的手。
那油膩膩的手如同樹皮摸向自己時,他強忍着惡心,這才沒有失手将碗摔碎。
見他低着頭不做聲,王媽媽從貼身的衣物處掏出了十文錢,塞到了他的手中,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做派,虛情假意地說道:“多出的這幾文錢,是王姨疼你的。你先是沒了娘,如今又沒了爹,有什麽難處,盡管跟你王姨說,王姨保管将你‘照顧’地好好地。”
說道“照顧”這一詞,又朝着阿霁擠眉弄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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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依舊低着頭,雖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兩只耳朵确是如煮熟的蝦子一般紅,只收了六文錢,忙不疊地挑起貨擔走了。
背後傳來了王姨哈哈大笑聲,“哎唷唷,怎麽就走了,快跟進屋拿果子給你吃。”
他相貌生的好,脾氣又好,蝦子巷這些婆子、少婦都愛調戲他、欺負他,以為孤苦伶仃的他就和那嫩豆腐一樣,一戳就碎。
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看清楚他那羞怯面容下的冰寒,而他的一顆心,也在冷嘲熱諷當中,被不斷打磨,變得堅硬,變得砥砺。
就像是一把尚未開刃的尖刀。
……
快到晌午時分,天氣炎熱,豆腐還剩下一半多。
他不禁有些焦急起來。
自阿爹被人打死後,他被其他兩家做豆腐的欺負,不準讓他在碼頭和蝦子巷叫賣豆腐。
不得已,他才會挑着擔子,遠行到金陵城郊去叫賣豆腐。
正是那一段時間,他才注意到了陳家村的草姐兒。
後來,因那兩家賣豆腐的做的沒他做的好吃,一些老主顧氣不過,點名道姓地說要吃小阿霁做的甜豆花,他這才又能在蝦子巷叫賣豆腐。
不過,人最多的碼頭,卻依舊是去不得的。
說起陳家村,他不由得想起了草姐兒,一向嚴肅的面容也多了一絲腼腆的微笑。
那一夜,女兒河畔徐徐吹來的河風,還有她那一雙清澈如天上星河的眼睛,都再次湧上他的心頭,那一種微妙的感覺,好似讀到他第一次讀到《詩經》裏那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一種懵懵懂懂之感。
女兒河畔的那一次相遇,正逢他平生中最痛苦的時刻。
一向沒有來往的舅舅,見他沒了爹,突然找上門來,說要認他做義子。
他十分清楚,他的舅舅可不是發善心,而是想要霸占他家的豆腐生意。
他家的豆腐生意雖小,可卻是他立于這世上唯一一個可以倚靠的活計。
即便是這樣,卻還是招惹旁人窺伺。
不僅如此,舅舅的女兒更是對他百般刁難,趁着他洗澡之際,燒掉了他的衣裳,逼他穿上了女兒裝。
饒是遭受過無數白眼的他,也依舊氣得渾身發抖,無可發作。
那一夜,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女兒河旁。
也曾想過,與其如此受盡恥辱地活着,不如幹幹淨淨地死了算了。
可是他遇到了她。
春風習習的夜晚,女兒河畔獨自啜泣的小女孩,就像是一只離了母獸、走丢了的小貓兒,那般惹人憐愛。
嗚嗚咽咽的小聲哭泣之聲,就像是從天而降的雨滴,在他原本一潭死水的心田之上濺起了一小朵的漣漪。
那些勸她不要輕生的話,不僅是說給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那一夜,和她的交談之中,他終于找到了自己活下來的意義。
他想要知道關于這個世道的答案。
這個答案,不僅關系着他自己,更關系着她。
他不懂,為什麽自己如此起早貪黑的做豆腐,生活依舊是一貧如洗。
他不懂,為什麽像她這般純潔美好的女兒,卻要被硬生生地被推入污濁不堪的妓院之中。
他不懂,為什麽書本上寫滿了“仁義禮智信”的聖人之言,他親眼看到的世道卻是行走在人間的魑魅魍魉。
正因為不懂,所以他要問出個答案。
在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神,他看到了自己。
卑微,無能,像是蝼蟻一般茍活着。
可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了什麽而活。
為她,為自己,為了答案。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忍耐着所有的輕視和嗤笑。
她的清澈的眼神,還有自己和她的約定,都一筆一筆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無數個痛苦難熬的時刻,一想到如今的她在女兒河裏同樣在拼命地生存着,就驅散了萦繞在心頭的那份孤獨之感。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人。
……
“賣豆腐咯,還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阿霁挑着擔子走到了蝦子巷的盡頭,吆喝太久,他的嗓子都有些沙啞。
快到晌午時分,還剩下小半桶,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去別處叫賣,忽然在巷子盡頭,傳來一個纖細的聲音問道:“喂,賣豆腐的,你這豆腐要多少錢?”
阿霁駐足觀望,周圍并沒有人,不知是哪裏的聲音。
“別看了,我在這。”
吱——的一聲,阿霁面前一扇漆黑的大柴門開了一個小縫隙,裏面立着一個人影兒。
正是他在和阿霁說話。
如此怪異的客人,阿霁還是頭一次見到。
況且,這聲音聽起來不男不女,不像是什麽正經人。
一時之間,他沒了主意。
“喂,這豆腐你賣不賣?!你還剩下多少豆腐,我全買了”那個躲在門後的人影兒,不耐煩地說道。
一聽到他要買下所有的豆腐,阿霁心中一動。
今天天熱,若是賣不出去,這些豆腐就要壞了。
他瞅了一眼桶裏所剩的豆腐,老實地說道:“還剩下半桶豆腐,約摸五碗的甜豆花,客官您——”
還沒等阿霁說完話,那人就從門縫裏撂出一小塊碎銀子,不耐煩的說道:“這些夠不夠!”
這一小塊碎銀子,足足有二三兩銀子。
“這位客官,這些豆腐用不了這麽些錢,只需要六十文錢就足夠了。麻煩您給小的銅錢就是了。”
他将那一小塊碎銀子又恭恭敬敬地遞回了門縫之中。
他雖窮,卻不是貪財之人,也不願去占別人的便宜。
況且,他近日聽說金陵城內有一種假銀子,看上去和碎銀子一般模樣,內裏卻不是實銀的。
這人出手如此大方,他怕其中有鬼。
“嘿!你這個臭賣豆腐的別不識擡舉!”
那人見阿霁不收碎銀子,破口大罵了起來。
阿霁心細,一聽之下,便知道這門後之人,一定不是金陵本地人。
聽起來,倒像是北方人的口音。
“客官,對不住了。”
他不願惹這個麻煩,挑起擔子轉身就走。
門後之人見他要走,着急起來,連忙說道“哎哎哎!你不就是要銅錢,給你就是!”
傳來一陣衣料摩挲細滑之聲,又聽到“呼啦啦”一陣清脆之聲,六十個銅板擲在了地上。
“這是六十個銅錢,行了吧!”門後之人帶着幾分賭氣說道。
雖然看不見這門後之人,但是阿霁憑感覺就知道他穿得一定是上好的絲綢。
因為窮人穿的粗布麻衣,是不會發出那般細滑之聲的。
外地來的有錢人,出手十分大方。
就連買豆腐卻要躲在門後,不出來見人。
這本就令人十分生疑,更令人生疑的是。
這人為何要住在蝦子巷?
他記憶之中,巷尾處的這處房屋十分破敗,年經失修,很多年沒有住人了。
這事處處透着蹊跷。
他心中起疑,卻不願被看出來。試探着問道:“客官,這擔子重,我要不幫你挑進屋裏去?”
“不必!”門後之人十分果斷地回絕道。
“你就将擔子放在門口就是,到了天黑,你再來取。”
“是。”
他卸下了擔子,将地上散落的銅錢一枚一枚地撿起來。
見他撿了錢,門後之人“哐幾”一聲,又将門緊緊地閉嚴了。
……
到了天黑,他又來到巷子尾,果見擔子放在漆黑大門前。
桶裏的豆腐、甜豆花絲毫不剩。
他挑起空擔子,隔着門瞥了一眼這個院落。
桶裏剩的豆腐足足有七八斤,若是一個人吃,絕吃不了這麽多。
況且天又熱,豆腐是放不住的。
想來這院子裏,住了不僅僅一個人。
不過,他只管賣豆腐,其餘的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如此想着,他便挑着空擔子離開了。
待到他回到家中,打了一桶清水,要清洗扁擔,卻發現原本放着豆腐的木桶底部,兩塊木板之間夾着一小塊碎布片。
他心中疑惑,取下碎布片,借着微弱的燈火一看,卻是兩個血紅的兩個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