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共謀(1)
共謀(1)
“救我。”
這兩個字很是潦草,應是很匆忙之間寫下的。
顏色如此紅豔豔,想來是咬破手指後蘸着血寫下的。
至于這碎布片,應是撕下衣裳的衣角。
這是一封只有兩個字的“血書”,是那一座院子裏的人,想要向外面的人求救。
阿霁望着這一塊碎布片,沉默了許久。
直到了外面起了風,吹着破窗棂子呼啦啦地響,他這才将那一碎布條收了起來。
魚龍混雜的蝦子巷,自有規矩。
其中一條最大的規矩,那便是不要去管別人的閑事,更不要和官府打交道,否則就沒有容身之地。
正是因為這一條不成文規矩,所有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才會潛藏在這個臭巷子中。
這是一個陽光照不進的地方。
就算是官府的人,來到了蝦子巷,也會繞着走。
他知道,自己不該管,也沒有資格管,更沒有能力去管這一樁閑事。
行俠仗義,那都是大英雄才會做的事情。
而他,只是茍活于世的蝼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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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這一小塊碎布片收了起來,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如此這般,一連四五日,他日日往那家房子送豆腐去,夜間再取回貨擔。
只是桶底再沒有了碎布片。
想來最差的一種可能,那一個寫下血書之人,恐怕已經死了。
……
盛夏,變天了。
一連幾日,天都陰沉着。
烏雲密布,大風刮起,醞釀着一場暴風雨。
蝦子巷的風,都是帶着腥臭氣。
那些死魚爛蝦的背後,恐怕掩藏着其他見不得光的罪惡。
“賣豆腐咯,還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清脆的叫賣聲依舊回響在這逼仄狹長的巷子中,像是一成不變的歌謠,在炎炎夏日之中,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昏昏欲睡。
“喂,小子,給大爺來碗甜豆花,再多放紅糖。”
一個走路東扭七歪的醉漢朝着阿霁說道。
這人是蝦子巷一帶的巡捕,名為馮興,人都稱呼為馮三爺。
這馮興甚是清閑,也不巡邏,每日不過是到官府點卯應個景,回來後就在蝦子巷和一群流氓癟三吃酒賭牌。
如此清閑自在、大清早就能喝得醉醺醺的巡捕,也算是金陵城內頭一份了。
蝦子巷和官府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不鬧出大事,官府便不會來問過蝦子巷的事。
所以這蝦子巷的捕快,是金陵城內最清閑的一份差事。
但凡事有好也有壞,既享受了清閑,卻也意味着,馮興再無升遷的可能。
這讓他心中頗有怨氣,但轉念一想,自己的官雖小,不過是個最次的捕快,在蝦子巷卻是人人都尊敬的“馮三爺”了,從早到晚都有幫閑陪襯着吃喝,吃喝從不掏錢,便是每日贏得的錢,也比那少得可憐的俸祿要多。
如此一想,倒也不差。
便絕了升遷的念頭,整日吃酒賭牌,好不快活。
阿霁見是官差老爺馮興喚他,忙舀了一碗最好的甜豆花,多加了許多紅糖,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馮興。
馮興接過碗,一仰脖,呼嚕嚕地吃了,摸了嘴,意猶未盡地說道:“小子,你這甜豆花做得得勁,再來一碗。”
阿霁又遞了一碗,馮興擱下一句:“改日一并算賬。”
就要端着碗走,背後忽然喊道:“等一等。”
馮興一聯不快地回過頭,瞪着阿霁說道:“怎麽?你還怕本大爺會賴賬?”
“不,不是。”
阿霁連忙搖頭道,他薄薄的面皮漲紅了,結巴道:“我——我——”
他的手,已經捏在了布袋之中的那一小塊碎布片。
把它交給巡捕馮興,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怎麽!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耽擱大爺我賭牌賺錢去!”
馮興說話時,滿嘴的酒氣撲面而來。
“三爺,這塊豆腐是小的孝敬的。”
阿霁将一小塊碎布片攥到手中,又用荷葉包了一塊豆腐,遞給了馮興。
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那個——最近城中可有什麽新聞?”
“甚麽新聞!還不是要抓捕那一夥拐了幾個姐兒的假/錢販子。”馮興接了豆腐,不耐煩地說道。
“那,可有了線索不成?”阿霁試探着問道。
“有個屁線索!都興師動衆地找了幾天了,金陵城都翻了個底朝天,結果連個屁都沒有!要老子說,那夥人早就乘船跑了,誰還會躲在城裏面!”馮興頗有怨氣地抱怨道,因這件事情,縣太爺可沒少折騰,底下的人大熱天裏也都跑來跑去,都耽擱他喝酒賭錢了。
“若是這夥人還在金陵城內,想來就會藏身于——”
阿霁上前一步,正準備把那碎布片交給馮興之際。
“馮三爺——”有人吆喝道。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這一聲“馮三爺”叫喊聲打斷了話語。
馮興一瞧,知是有人要招呼他賭錢,便立刻擡腳走了。
臨走前丢下一句話:“你一個臭賣豆腐的,管恁多事做甚。不該打聽的別打聽,不該管的別管。”
聽了這一句話,阿霁心中倏的一松。
對,他就是一個賣豆腐的。
別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能管。
……
暴風雨終于來了。
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澆得如平地如生白煙。
阿霁正要挑着擔子往巷子尾那一處黑門院子送豆腐去,遇上這忽如其來的大雨,躲之不及,渾身澆了個濕透,只得立在王婆茶寮的屋檐下躲雨。
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正要挑着擔子出門去,忽見巷子口一抹嫩黃色的身影兒,撐着一把草木青綠的油紙傘,歡脫着步伐,如同兔兒一般蹦跶着而來。
只見那抹嫩黃色身影兒來到王婆茶寮,收了油紙傘,甩了甩落在發絲上的雨珠兒,開口清脆地說道:“來一碗豆蔻熟水。”
聽到這個聲音,阿霁驀然回首。
是她,草姐兒。
……
許久未見,她更精神了些。
臉蛋稍稍圓潤了一些,步伐也更加矯健有力。
比起曾經的瘦弱的小丫頭子,眼前的她鮮活的像是初夏時節,剛冒出頭的、白嫩嫩、脆生生的蓮藕。
她身上穿着的衣裳,雖還是粗布織就得衣裳,卻比之前衣衫褴褛要好許多。
她原本一頭如野草一般蓬亂的頭發如今也梳得整整齊齊,還用紅繩紮成了兩個小髻子,正是女兒河中小丫鬟的打扮。
時隔數月,再次見到草姐兒,阿霁心中的歡喜之情簡直就要溢了出來。
她很好!
果然,她就算是被賣到了女兒河,也能像野草一般頑強地活下來。
他朝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低聲喊道:“草姐兒。”
這一聲“草姐兒”脫口而出,他卻猛地低下了頭,躲閃在角落中。
如今的他,不是那一夜雄心壯志的“小阿姐”。
而是蝦子巷裏一個卑微的賣豆腐的小貨郎。
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樣的面目,去面對她。
還是,不見了吧。
……
轟隆隆——
一聲悶雷平地而起。
蕖香回過頭四處張望。
剛剛,她好像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而且喊得不是蕖香,而是曾經的名字草姐兒。
可是,轉過身,卻并沒有發現一個相熟之人。
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一笑。
想來是自己的幻覺吧。
自素素那日提醒後,她不再只盯着城門口、碼頭,而是轉向金陵城內一些小巷子裏打聽。
可無一意外,都沒有人見過碧桃一行人。
蝦子巷是她探訪的第三個巷子。
此時茶寮裏沒什麽客人,蕖香花了兩文錢,買了一碗豆蔻熟水,便和那王婆子套近乎。
“阿婆,你在這裏開店有多久了?”
王婆低頭磕着瓜子,并不願意搭理這個小丫頭片子,冷淡地說道:“老身在這賣茶水賣了大半輩子了。”
蕖香一聽,興奮地問道:“阿婆,那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一行人,其中有一個姑娘叫做碧桃,鵝蛋臉,眉毛畫的長長的,頭發梳得高高的,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
王婆照舊低着頭磕着瓜子:“沒見過。”
“那你有沒有見過一位自稱為‘西門小官人’的人,身材不高,臉蛋白白的,一雙丹鳳眼,聲音很細,有些帶着北方口音——”
“你一個小丫頭子,問這些幹甚麽。茶喝完了嗎?喝完了就走。”王婆不耐煩地想要打發她出去。
“哎——我就是問一問嘛,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就行了呗。”蕖香一張小臉氣鼓鼓地,撐起油紙傘又出了門。
“哪裏來的毛丫頭子,一點規矩都不懂。”
王婆收了瓜子皮,低聲罵了一句。
躲在門外的阿霁,自然是聽到了二人的對話。
想來她口中的碧桃,便是女兒河被拐走的姐兒。
那西門小官人,正是鬧得金陵城滿城風雨的造假/錢騙子。
他心中十分詫異,沒想到草姐兒也牽涉其中,竟然只身一個人跑到了蝦子巷來打聽消息。
她不知道,這會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
他不放心,挑着擔子跟在草姐兒身後。
只見她出了王婆茶寮,挨家挨戶地逢人就問:“大嫂子,你有沒有見過——”
“去去去,哪裏來的野丫頭,一點規矩都不懂!”
“阿爺,我向你打聽一件事,你有沒有見過——”
“這不是你這種小丫頭該來的地方,回家去吧。”
“阿爺——阿爺——”
蕖香在蝦子巷碰了一鼻子灰。
她實在不懂,她不過是打聽個人,怎麽這裏的人卻如洪水猛獸一般,躲之不及。
他們口中說的“蝦子巷的規矩”,到底是什麽規矩?
她擡頭望了一眼逼仄狹長的巷子,仍然不死心,繼續巷子深處走去。
待她還要繼續打聽時,卻忽然被身後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拽到了一處陰暗的角落裏。
她心中又驚又恐,剛要叫喊,忽然一只幹燥溫熱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她睜大眼睛一瞧,卻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睛。
面前是一個清秀的小兒郎,面若冠玉,眼若寒星,整個人像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溫潤璞玉。
他就站在她面前,垂眼注視着她,輕聲說道:“別怕,我不會害你。”
“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