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住塵香花已盡(2)
風住塵香花已盡(2)
蕖香忽然說道:“要不,咱們結拜為姊妹,如何?”
聽了這話,素素微微怔了一下,挂在臉上的清淚,吧嗒一聲低落了下來。
蕖香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個……我知道我自己是個無名無姓的野丫頭,我連我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素素你出身高貴,我和你結拜姊妹,有些不知好歹了……”
素素連忙搖搖頭說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的一雙眼睛閃爍着亮閃閃的淚花,激動地說道:“我……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事到如今,她還說什麽出身高貴,若沒有蕖香相助,她早就餓死了。她注視着那一支颠沛流離、輾轉來到自己眼前的芙蓉花簪,心中的感激之情都快要溢了出來,她覺得,一定是娘親和幹娘的在天之靈保佑,她才能在最絕望的時候遇到蕖香。
素素拉起蕖香的手,帶着幾分羞怯說道:“你若是不嫌棄我是罪臣之女,咱們就結拜為姊妹!”
蕖香眼睛笑盈盈,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在我眼中,素素就是素素,可不是什麽罪臣之女。”
這一句話正中素素的心懷,她喉嚨一哽咽,想要說什麽,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夾雜着鼻音,用力地“嗯”了一聲。
……
如此這般,在一個晚風習習的初夏夜晚,庭院外荷風送來了一陣陣香氣,隐隐約約,還有菱角的清香。
幾扇小軒窗都開着,皎潔的月色傾灑而來,滿室清輝。兩個小丫頭手拉着手,跪在室內,香案上擺着那一支芙蓉花簪,以茶帶酒,義結金蘭。
“那個……咱們要說什麽嗎?”蕖香撓了撓頭,她從前聽那說書先生講過桃園三結義的故事,結拜時好像要說些“不求什麽什麽生,只願什麽什麽死”之類的話。
素素低頭略想了一想,“我娘親說過,當年她和我幹娘結拜時,曾約定吉兇相照,禍福相依,死生相托,不離不棄。”
蕖香默默念着,眼睛一亮,興奮地說道:“這句話真好!咱們就此立個誓約,從此吉兇相照,禍福相依,死生相托,不離不棄,如何?”
素素自然也極願意的,她們二人異口同聲地念了這一句話,恭恭敬敬地朝着香案供奉的那一支芙蓉花簪磕了三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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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完頭,蕖香和素素相視一笑,對着彼此說道:
“姐姐。”
“妹妹。”
從此以後,無論是連自己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孤女陳蕖香,抑或是罪臣之女林素素,她們都有了親人,不再孤獨了。
……
天色已晚,蕖香也不回鳳凰臺,和素素肩并肩地躺在涼席之上。
蕖香講述着她這幾日都去哪些地方查看、都問了哪些人,可是無一個知道西門小官人的行跡。
素素望着頭頂的青絲帳幔,沉思道:“這幾日我也細細地想過這個問題。若是他們已經出了金陵,一個西門小官人,外加好幾個姐兒,守城的士兵、碼頭的船老大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想來是那日麗仙姐姐發現地早,府衙着人仔細地盤問出城之人,那西門小官人怕被抓住,就暫緩了出城的打算……嗯……我猜,他們一定還在金陵城內!”
蕖香沮喪地說道:“就算他們還在金陵城,可是官府的人這幾日到處搜查,都幾乎把整個金陵城都翻了個底朝天,也絲毫沒有他們一行人的下落。”
聽蕖香如此說,素素也沉默了下來。
她不經意地瞥見了桌案上那盛放着槐香紫霞餅的紅梅匣兒,心中一動,“若他們還在金陵城內,無論是誰,都要吃飯的。”
蕖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對啊!素姐姐說得對!如果西門小官人還在金陵城內,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要吃飯的。
她興奮地說道:“他們不敢去那酒樓茶寮買吃食,怕被別人認出來!應該是藏在那些魚龍混雜的居民巷子裏,那裏有許多貨郎挑着擔子沿街叫賣,他們不露面就能買到吃的!對!他們一定藏在那裏!”
蕖香想通了這個關竅,哈哈大小起來,拉着素素的手激動地說道:“對虧了姐姐!”
素素面上一紅,微微一笑,能幫上蕖香妹妹的忙,她心中也很高興。
……
金陵城,蝦子巷。
因這蝦子巷靠近碼頭,金陵城內漁民多居住在此地,賣不出的臭魚爛蝦,四處傾倒,這一整條巷子,終日散發着惡臭。
這條巷子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那放利子錢的地痞流氓,有偷雞摸狗的“梁上君子”,有那一百文錢就可買一夜春宵的半老徐娘,更甚者,還有殺人越貨的狠角色潛伏其中。
這條蝦子巷狹長而逼仄,哪怕是大白天,巷子裏也鮮有陽光照進來,終日陰沉沉的。這裏的魚龍混雜,各種利益盤根錯雜,日久天長,漸漸地也就成了官府根本不願過問的“法外之地”。
即便是在這樣的污濁不堪的地方,卻也有人在陰暗的角落裏,獨自掙紮着,拼命茍且活着。
剛剛過了四更天,天還黑着,卻有一個少年人摸着黑爬了起來。
起早貪黑,正是個做豆腐的。
常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豆腐的工序繁雜,要做出一塊豆腐,需得選豆、泡豆、磨漿、濾漿、煮漿、點鹵、定型。
這位少年人每日不到四更天,就早起做豆腐,要趕在早市開市前,将一天所要售賣的豆腐、豆花做好。
他正是蕖香那一日在女兒河相識的男扮女裝的“小阿姐”,名叫做陸霁,蝦子巷的人都喚他“阿霁”。
他們家的豆腐很是細膩,尤其是那一碗甜豆花,香甜嫩滑,賣的很好,蝦子巷的人,都喜歡在早上來一碗。
至于這做豆腐的訣竅,關鍵就在于蝦子巷的那一口深井。
說起來也怪,偏偏是在最下賤的蝦子巷,卻有一口極為清冽的井水。有了這樣的井水,做出來的豆腐是極好的。
他家的豆腐,已經做了五十餘年。
從他爺爺那一輩開始,就在蝦子巷做豆腐。
做豆腐的手藝,傳給了他父親,如今又傳給了他。
可無論他怎麽起早貪黑地做豆腐,依舊是食不果腹,貧困至極。
二十年前,他的阿爺喝酒喝得醉醺醺,冬日裏掉進冰窟窿裏凍死了。
半年前,他的阿爹,賭錢輸的傾家蕩産,欠了一屁股高利貸,最後被要債的活活打死了。
至于阿娘,見賣豆腐賺不了幾個錢,早就抛家棄子,改嫁了。
如今,這個家只剩下他一個了,起早貪黑地做着豆腐。
竈房裏燒着火,大鍋裏咕嘟咕嘟地煮着豆漿。
雖說是初夏時分的清晨,竈房卻也炎熱無比,他在竈房之中,打着赤膊,依舊是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不停地流了下來,也顧不上擦一擦,趕忙将煮好的豆漿進行“過大羅”,只有将豆漿用極細的羅布過濾,這樣做出的豆腐口感才順滑。
這是最吃力氣活的,他忍着肚餓,咬着牙不停地搖晃着吊在房梁之上的篩羅,待到将豆漿全部過濾完,他的胳膊已經酸到舉不起來了。
顧不上歇一歇,他便開始下一步,點鹵。
這是最重要的工藝,鹵水點多了,豆腐會太老太硬,點少了嫩的夾不住,這一步要極其有耐心,并且要把握好尺度。
不過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畢竟他從三歲時,便踩着小凳子幫着阿爹做豆腐了。
只見他熟能生巧地點了鹵水,一鍋是老豆腐,一鍋是嫩嫩的豆腐花,動作行雲流水,就如那點石成金的神仙道人一般。
在等待豆漿慢慢變成豆腐鹵的時候,他終于能喘口氣,吃了半個蒸餅,喝了一碗豆漿,填飽了饑腸辘辘的肚子。
此時已是黎明,他借着熹微的光亮,掏出了一本《大學》,慢慢讀着。
其實,他的名字并不叫做“阿霁”,而是叫做“阿吉”。
阿吉,阿吉。
這聽起來,像是有錢人家的一條狗。
可笑的是,他卑微地活着,還不如有錢人家的一條狗。
阿爹被人打死後,他便默默地将自己改了名字,由“吉”變成了“霁”。夫子曾經過,霁,乃雨過天晴。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還能雨過天晴。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不能走出這腥臭逼仄、不見天日的蝦子巷。
讀書本就是一件艱苦的事情。
更何況于他。
只不過相較于其他事,讀書已經是最輕松的的一件事了。
他如今已經十二歲了,卻只上過不到半年的私塾。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他正背誦夫子所教授的《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章時,阿爹突然闖了進來,當着夫子和衆同窗的面,厲聲對他大罵道:“王八羔子!你讀書有個用!你還指望以後自己能考上狀元,當大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快滾回家給我做豆腐去!”
待阿爹拽着他回到家中,就将他的書本全都燒了。
他阿爹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統共就一個兒子,指望着他起早貪黑地去給自己做豆腐賣錢,好去供自己賭錢。
當個讀書人,有個鳥用。
阿爹燒了他所有的書本時,他立在角落裏,一言不發。
他知道,他逃不掉的。
正如他的阿爺,他的阿爹那樣,一輩子起早貪黑地做豆腐,一輩子活在這髒臭的蝦子巷,一輩子仰望他人鼻息,一輩子如蝼蟻般茍且偷生。
如今,唯一一個能逃脫這注定好命運的讀書之路,也被阿爹親手葬送了。
他站在那裏,熊熊火光映着他面若冠玉的面孔,既有一種清冷的落魄,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妖豔魅惑。
正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
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阿爹燒掉的那些書,他都已經全部背熟了。
還有一本《大學》,他早早地藏在了竈房的牆縫之間。
阿爹是找不着的。
他卻找得到阿爹。
阿爹白日間躲債,到了夜晚,才會偷偷摸摸地回來,問他要賣豆腐的錢。
雖說是東躲西藏,但以他的了解,阿爹去的總是那幾個地方,不外乎一百文錢一晚的私窠子。
那些地痞流氓前來讨債時,他跪在地上告饒道,“各位伯爺,我所有的錢都給了我爹了,不信你們翻,我這裏一文錢都沒有。”
當地痞流氓逼問他爹躲在哪裏時,他吓得哭了出來,一副懦弱膽怯的樣子,被吓得伸出一個手指頭,指了指西邊的方向,“我爹……我爹在韓家……”
他無比清楚,自己生下來就注定是卑賤之人,注定永永遠遠地在髒臭的蝦子巷賣豆腐。
他知道,這是他的命,
但是他不會就這麽輕易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