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尋得幽蘭報知己(2)
尋得幽蘭報知己(2)
月下的那個倩影玉面微酡,朱唇輕啓,聲音雖帶着十分的疲倦,卻是掩蓋不住的歡喜。“是我,麗仙。”
來人正是花魁娘子陸麗仙。
蕙蘭萬萬沒有想到,麗仙會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小破屋子裏,一時之間怔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見她呆滞在原地,麗仙微微一笑道:“怎麽,如今連你也不願和我說話了?”
蕙蘭回過神來,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她們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面說過話了?
一年,兩年,三年……
她原以為,身為花魁娘子的陸麗仙,早已将昔日那份姐妹情誼都擲在身後了。
麗仙如何不知蕙蘭的心思,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可曾怨我?”
蕙蘭搖搖頭,“不怨。”
她不怨,只是有一些寂寞。
“這些年,你後悔了嗎?”陸麗仙的話問出口,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蕙蘭卻舒顏一笑:“我不後悔。”
“當年那般情形,若非你帶着我來到這裏,我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更何況……”她稍稍一停頓,眼中閃過柔光,“和你倆在一起,無論哪裏我都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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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蕙蘭的回答,陸麗仙明顯松了一口氣,繃直的後背也稍稍舒緩了些。
她上前,拉住蕙蘭的手,真摯地說道:“你不要怪我故意冷落你這麽長時間,我自有我的苦衷。”
她的聲音哽咽道:“我獨自支撐,忍耐了這麽長時間,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她擡起頭注視着蕙蘭,星眸閃爍,不再是冷滟滟的花魁娘子,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充滿生機和朝氣的小丫頭子春韭。
她緊緊握住蕙蘭的手,帶着無限的希冀和向往,說道。
“咱們三個,終于能離開這裏了。”
……
深夜,在蕙蘭房中一張陳舊的桌子上,擺放着一個小小的銅牌,這是金陵一帶最大的錢莊趙記錢莊特制的密鑰。
每個在趙記錢莊寄存錢款的大財主都有一把獨一無二的銅牌牌,這相當于調兵遣将的虎符,唯有二者合二為一時,才可驗證身份,取出寄存的錢財。
這個小小的銅牌,裏面寄存着花魁娘子陸麗仙的全部家當,共是白銀三千兩!
如此,這至關重要的銅牌,就交到了蕙蘭手中。
蕙蘭卻不敢接:“這我怎麽敢接……”
三千兩白銀,這是麗仙這七八年來強顏歡笑才換來的身家,她如何能接。
陸麗仙卻一把将這個銅牌硬塞到了蕙蘭手中:“只有你接了,我的計劃才行得通——”
……
原來自陸麗仙當上這花魁娘子,便一直籌謀着如何和碧桃、蕙蘭兩個脫身。
這鳳媽媽是掉進錢眼兒裏的鸨子,必定不肯輕易放她離去。
她絕不願意嫁給富貴人家做小妾,也不稀罕那臭男人口中許諾的勞什子的正頭娘子,唯有一條出路,便是自贖,但須得五六千兩銀子那老虔婆才肯放人。
五六千兩銀子……實在太多了。若是兩三千兩,倒還能有個指望,漸漸地,她籌謀出一個計策。
自她當上花魁娘子後,所求見者衆多,其中不乏有錢有勢者,明面上所得的賞賜,幾乎全數被鳳媽媽搜刮而去。卻也還有一些她私自得的,一分不肯多花,悉數都入了趙記錢莊。
一年複一年,一分一厘地積攢下來,終于湊夠了三千兩銀子。
有了這些個銀子,也夠她籌謀一番了。
她的計劃先是讓蕙蘭出去。
蕙蘭是自由身,況且那鳳媽媽老早就想打發出門,問題不大。
待蕙蘭出門後,讓她拿着這銅牌去錢莊裏取錢,約摸花費上二三百兩銀子,就能贖出碧桃來。
待她們兩個一走,麗仙沒了掣肘,做起事來便方便許多。
她日常行走在風月場中,自然是對這金陵城內的王孫公子各個的秉性了如指掌。
這其中最難伺候、也是最不能得罪的主兒便是那位淮安小郡爺,他爹拜了當今那位權高位重的孤王做了幹爺爺,他便拉大旗作虎皮、仗着他爹的勢力在金陵城內為非作歹,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
若是平日,陸麗仙對這位無法無天的二世祖都是繞着走,小心伺候着,生怕得罪了。
可若要脫身,如今唯有一個險招,那便是稍稍“得罪”這位二世祖。
那鳳媽媽雖愛財,卻生性謹慎,見陸麗仙得罪了這位金陵小霸王,恐怕心中得好好地掂量掂量,況且眼見着她年紀越來越大了,不若趁早打發着出門。
如此一來,蕙蘭若帶着二三千兩銀子來贖她,那老虔婆必定會放人,将她這燙手的山芋趕緊脫手,免得那位二世祖那日再找上門來索鬧。
“什麽,你要得罪淮安小郡爺?!不成不成!得罪了他,你在這金陵豈能還有立足之地?!”蕙蘭一聽麗仙的計劃,連忙擺手。
陸麗仙這一招可謂是玩火自焚。
但正所謂那句老話說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若想脫身得自由,又不想嫁給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無恥下三濫的老爺做小妾,這是唯一的方法。
“你放心,我自會拿捏好尺度。”陸麗仙又勸說了蕙蘭一通,向她保證,自己絕不會有事的。
蕙蘭也知憑麗仙的聰明才智,若有比這更好、更穩妥的方法,恐怕早就想到了。
蕙蘭低着頭,沉默不語,眼中蓄滿了淚水,不斷埋怨自己太沒用了,絲毫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麗仙去犯險。
今天是如此,當年也是如此……
麗仙卻拉着她的手笑道:“蕙蘭,你不用擔心我。這麽多年,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嗎?若是沒有把握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嗯……到時候金陵城若是混不下去了,咱們三個不如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吧!”
她突發奇想道:“不若我們就開一家小小的茶寮,就售賣你做的糕點,想來生意定會不錯。”
聽麗仙如此說,蕙蘭不禁心動神搖,似乎已經看見了挂在大槐樹下、随風飄搖的茶幌子,聞到了茶的清香,還有各式各樣剛出爐果子的香甜……
難道她的幻想,真的就要實現了?
“只是,碧桃那裏……我還不從告訴她半分。事到如今,恐怕我的話她也聽不進去了……”
麗仙有些無奈地抓了抓自己的鬓角,這個小動作是她從小的就有的習慣。只不過在外面端着花魁娘子的派頭,斷然是不會做出這種失格的動作來。
唯有最信任的蕙蘭面前,她才會流露出最純真、最質樸的那一面。
見她把頭發弄得亂糟糟的,蕙蘭不由得笑了起來,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原來她沒變。
她一直都是那個小丫頭春韭。
說起碧桃,麗仙秀眉一豎,當真生出了幾分怒氣,“那個妮子想嫁人想瘋了吧!竟然挑上了劉鼻涕蟲兒那個老貨!我真是服了,她還要吃幾次虧才肯擦亮眼睛!”
聽麗仙說來,蕙蘭才知道那個劉老爺的底細。
那位劉老爺常年行走在風月場中,姐兒們背地裏都笑他是老不正經,人送外號“鼻涕蟲兒”。
碧桃看中這位劉老爺,想撺掇他為自己贖身,不過是瞧着他家的大娘子不管事,這劉老爺膝下又沒個一兒半女,若自己嫁過去,雖是個小妾,可勝在年輕貌美,日後若是能得個兒子傍身,不是沒有翻身的機會。
可碧桃不知道的是,劉老爺的大娘子雖看上去不管事,可錢袋子全都捏在她手上,就連他日常逛窯子的嫖資,花的都是大娘子每個月給他的零花錢。
他家的大娘子,看上去是菩薩心腸,實則手段十分狠辣。豈不聞那劉老爺前前後後也納過幾房良妾,可不出一年半載,全都被大娘子尋了個過錯,掃除家門去了。
陸麗仙甚至都打聽清楚,那劉大娘子雖沒有親兒子,卻要過繼一個旁系做養子繼承家業,如此一來,碧桃就算嫁過去,也撈不到幾個錢,每日仰仗着大娘子的鼻息過活,恐怕是混的連個下人都不如。
若屆時再被掃地出門,恐怕就真的是墜入到那十八層地獄了。
蕙蘭聽罷,才知道麗仙的一番苦心。
也才知道為何那日麗仙要當衆羞辱碧桃,為的就是讓她斷了嫁給劉老爺的念想。
但即便是如此,她還是覺得兩個人結怨太深,都是姊妹,為何不能有話好好說呢?
陸麗仙嘆了口氣,“若是咱們還似當日那般要好,那鳳老鸨必定時時刻刻提防着我們三個……”
陸麗仙這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碧桃是個心無城府之人,況且嘴裏沒個把門的,若是讓她知道了麗仙的計劃,恐走漏了風聲。
若是被鳳媽媽知道麗仙竟藏有這麽一大筆私房錢,定要搜刮過來。
沒了這銀子,她們仨想要重獲自由,那無疑是癡人說夢。
這些體己銀子,是陸麗仙背着鳳媽媽積攢下的,且不敢用的是花魁娘子陸麗仙的身份。萬般小心,才積攢下這些個銀子。
事到如今,蕙蘭也才明白,為何這幾年麗仙會如此疏遠她了。
陸麗仙眉頭一簇:“自然。我是對碧桃那小蹄子也是頗有怨言的。當日我們三個一起逃出來,不是說好,要同生死、共進退嗎!怎地她一門心思想要嫁人,卻置你我不顧?”
“難道這麽多年咱們的姐妹情誼,就比不過那些臭男人的花言巧語不成?”她頗為氣憤地抱怨道,她這些年沒少給碧桃難堪,正為了當初三人共同許下的一句承諾。
看着一臉怒氣的陸麗仙,蕙蘭沒言語,不好說什麽。
她的心頭,卻突然湧現了蕖香曾經說的那句話,碧桃不一定是因為被搶走了男人才同麗仙交惡的,這其中,恐怕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行了,天不早了,我且悄悄出去,裝出一個宿醉才歸的模樣才好。”陸麗仙起身,對着蕙蘭囑咐道:“你也好好歇一歇吧,待明早兒起來,我屋裏那個小丫頭子怕是又要來煩你了。”
原來陸麗仙一直知道,蕖香和蕙蘭十分親近。
“你房裏的那個小丫頭,我很喜歡。”蕙蘭微微一笑,“她讓我想起了曾經的你,聰明、熱情,好像有着用不完的活力……”
“曾經的我?”陸麗仙眼中精光一閃,略帶幾分嘲弄地說,“就連我自己,就都要忘了曾經的自個兒是什麽模樣了。”
話雖如此說,她的臉上卻是說不上的落寞。
“行了,你別送了,省得叫人看見。那件東西你收好了,以後就按咱們今日商量的去做吧。”
陸麗仙披上一件玄色的鬥篷,帶上兜帽,出了門去。
春夜,濕潤而又微冷的風,撲面而來。
她閉上眼,感受着來自女兒河的氣息。
今日,她對蕙蘭和盤托出自己密謀了四五年的計劃,心中不由地一松。
但她卻也對蕙蘭隐瞞了一件事。
那便是自己若當真開罪了淮安小郡爺無法脫身,那蕙蘭和碧桃二人,靠着那三千兩銀子,後半輩子也能好好過活了。
這是自己能為她們兩個做的最後一件事。
也算是兌現了自己當初的那個承諾。
“呵,像我?”想起蕙蘭的話,陸麗仙自嘲的一笑。
“小丫頭,若你真聰明,就不要走上我這條老路。因為,這可是一條不歸路……”
夜深了,她的倩影在夜色的掩映下慢慢消逝,像是一朵夜玫瑰,盛極,豔極,卻是孤芳自賞,也寂寞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