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尋得幽蘭報知己(1)
尋得幽蘭報知己(1)
夜深了,楚雲閣迎客的前廳依舊熱鬧非凡,後院卻很是寂靜。
大廚房裏聽候使喚的下人們都去吃酒賭牌了,唯有蕙蘭還守在竈臺前,做着今日蕖香所說的“槐香紫霞餅”。
聽蕖香所講,這道精巧的小點心和她之前常做的甘薯餅十分相似。
這甘薯餅是一道江南一帶十分常見的小食點心,用料也很簡單,不過是用面粉、豬油制成水油酥皮,再包裹起用糖和甘薯制成的內餡。
這道小點心,金陵一帶的人家都會做,聽說是一位瞎了眼的老婆婆想出來的。這位老婆婆生了三個兒子,黃巾賊作亂,她的三個兒子都應召入伍去了。大兒子、二兒子都戰死了,唯有小兒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杳無音信。
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事多了去了,人人都說鐵定是戰死了。那瞎了眼的老婆婆卻堅持說,她常常夢見她小兒子還活着,只是受了傷,不能返鄉。
既她的小兒子不能回來,她就去尋小兒子。
人人都笑這老婆子癡,是老糊塗了,一把年紀,況且又是個瞎子,如何尋得!就算是真找着了,那小兒子就站在她面前,恐怕她也認不得!
那老婆婆卻執意要去尋小兒子。
她雖是個瞎子,卻有一雙巧手,做得一手的好面點,尤其是這甘薯酥餅,出爐後十裏飄香,江南一帶男女老少都喜歡吃這香甜酥糯的小點心咧。
如此這般,這老婆婆便叫賣兜售着甘薯酥餅,一邊去尋她兒子。
一日,這老婆婆來到杭州一帶,做了一爐甘薯酥餅,便到這游人如織的西湖邊上叫賣。
也是天緣湊巧,杭州當地一家大戶攜着女眷前來出賞春踏青,那家的小兒子只七八歲,最是饞嘴貓兒一般的年紀,聽聞往來游人說有個老婆子做的甘薯酥餅甚是香甜,便饞了,喊着要吃。
張大戶甚是寵溺小幺兒,便急忙喚打發仆役去買那甘薯酥餅。
那仆役便急忙忙地跑去,撥開人群,尋見了正要收攤的老婆婆,瞧見這老婆婆的模樣,霎時一愣,這可不就是他的親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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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那仆役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直抱着那瞎眼的老婆婆喊“親娘”。
那老婆婆眼雖瞎了,耳朵倒靈,她一聽,這正是她失散多年小兒子的聲音呵!再摸了這仆役的後脖子,果然在那摸到了一個痣,絲毫不差,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小兒子!
母子重逢,細說之下,這才知曉這七八年間發生的事情。
原來這小兒子當年應征入伍,去讨伐那黃巾賊,卻不幸在一次打仗中身負重傷,不能下地行走,便托一個同鄉給自己的老母報信,說是待他傷好之後再歸家。
誰知那同鄉記錯了,将口信送到另外一家同名同姓的人家那裏。那家正巧也只剩下一個老婦,卻已是死了有二年之久了。
那同鄉歸了行伍之中,見到了小兒子,便告知他母親早已死了。
那小兒子得知如此噩耗,深受打擊。兼之腿腳不便,再不能行軍打仗,從此灰心喪氣,也不願歸鄉,就投在杭州一家大戶中做仆役,一幹就是五六年。
如此這般,今日正逢大戶攜帶家眷前來賞春游玩,又因小公子讒那“甘薯酥餅”,他才複得與老母相見。
行人見他母子二人闊別了七八年,今朝重回,各各稱奇,都說是這老婆婆千裏尋兒之心感動了觀音菩薩,這才有此奇遇。
那張大戶原也是個樂善好施之人,聽了這麽一樁新聞,便放了那仆役自由身,又資助了他們母子一筆銀兩歸鄉。
那老婆婆尋見了小兒子,便和他重返金陵故鄉,母子二人便開了一家專門兜售這甘薯酥餅的餅店,生意極好。
……
對于這個奇聞轶事,蕙蘭是耳熟能詳。
年少時只覺得故事傳奇,因而吃那甘薯酥餅,更覺香甜。
可如今她歷經滄桑,明白這個故事到底是世人杜撰的。
黃巾賊作亂那幾年,有多少人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世人活得太苦了,太不容易了,這才杜撰附會出一個“瞎了眼的老母千裏尋子”的故事聊以自/慰。
人人都知道這故事不能相信,卻都願意相信,都是因為活着真的是太苦了。
……
甘薯酥餅不在話下,至于這槐香紫霞餅,蕙蘭卻有些犯難。
黃瓤的甘薯十分尋常,但這紫肉甘薯卻是前所未聞。
想來只有京城那第一流富貴人家中才吃的上這紫肉甘薯。
沒有紫肉甘薯,該怎麽辦?
蕙蘭略一思索,想那紫肉甘薯難尋,只好用普通的番薯替代。
不過,為了調制素素小姐所說“雲霞煙紫”的顏色,可用紫藤花和槐花混合,制成紫霞糕。
這兩樣院子裏倒是有現成的,她便去摘了,試着制作那紫霞餅。
結果十分成功,雖沒有用到名貴的紫肉甘薯,但風味別具一格,因用到了紫藤花,餅皮呈現淡淡的紫色,槐香很是濃郁。
看着新出爐、香噴噴的槐香紫霞餅,蕙蘭也很歡喜。
其實,她喜歡一個人在廚房消磨時光。
只專注指尖下,揉面,和面,感覺自己進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所有的煩惱都離她遠去。
如今她什麽都不會,什麽也沒有,只剩下做糕餅。
做糕餅這一事,寄托着她對未來所有的希望。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靠着自己的手藝,在金陵城內經營一家小小的飲食鋪子,兜售着肉包子、小糕餅。
萬事開頭難,況且她沒有本錢。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大不了就同那個瞎眼的婆婆一樣,挑着擔子沿街叫賣。
想來憑借她的手藝,生意也不會太差。
等她積攢了本錢,便在金陵城內租賃一座二樓小房子,開一家小小的門面。
這個糕餅店,不光有她,還有碧桃和麗仙。
碧桃活潑愛說話,正好可以當兜攬客人的焌糟*。
若是碧桃绾着危髻,換上了荊釵布裙,腰系青花布手巾,那個模樣一定像極了她早早過世的娘。
麗仙伶俐聰慧,又有眼界,正好可可以讓她當大掌櫃的,專管店鋪的生意和賬本。
至于她自己呢,生性愚鈍,口齒又笨,只想埋頭做糕餅罷了。
年少時她還幻想過自己以後要嫁給一個幹幹淨淨的男子,不求多富貴,只求生性善良,會疼惜人就足矣。
如今,呵,不提也罷!
況且若有碧桃、麗仙相伴,她一生不嫁人,又有如何?
三個姊妹,相扶相伴,經營着一家小小的糕餅店……
這是蕙蘭設想過無數次,關于她們三個人最美好的未來。
只是,她也知道,這只是一番自作多情的癡心妄想罷了。
從小一起長大,她自然是了解碧桃的性子。
碧桃愛吃、愛玩,愛熱鬧,熱愛一切人世間的繁華,愛那精致的吃食,愛那華美的衣裳,還有那熱烘烘的人氣兒。
她雖不是自由身,但這些年來在楚雲閣也算是養尊處優,過着呼奴使婢的富貴日子,想來是再不能吃苦了的。
至于麗仙……
蕙蘭嘆了口氣,自己卻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她雖不相信,麗仙是那等貪戀紅塵富貴的女子,也絕非是寡恩薄義之人,但二人之間也愈發地疏離,她再也看不清楚那雙秀目之中隐藏着什麽。
自從麗仙當上了那勞什子花魁娘子,二人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一年統共說不上兩三句話。
每每花魁娘子出行,她在那人山人海之中匆匆一瞥,只遙遙地望見麗仙那張冷豔的面孔,像是雪山之巅一塊晶瑩的玉石。
可玉石再美,再珍貴,卻是死的,是冷冰冰的,再不似春韭曾經那般熾熱的、火辣辣的一顆真心。
蕙蘭将做好的槐香紫霞餅用梅紅匣兒裝好,預備着明日交給蕖香。
一想到蕖香,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揚起。
她很喜歡這個小丫頭,甚至願意将她們三人的故事托盤告知,不是因為她窮無聊了,而是因為……
蕖香和曾經的麗仙十分相似。
二人的相貌不見得有多麽相仿,而是她們身上都有一股像野草般生生不息的勁兒……
那時的麗仙,還不是豔冠女兒河的花魁娘子,只是鄉野裏的一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春韭。
蕖香拜托她來給素素小姐做各式各樣的,她一點都不覺得麻煩,甚至很開心。
因為這兩個小丫頭相互扶持的關系,讓她回想起那段最真摯的情意,當年她們三人也似這般,曾約定好,要同生死、共進退……
如今三人卻形同陌路,麗仙與碧桃之間,俨然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仇人。
有時候,她會想。
如果當初,她們三個要是沒有投身到這女兒河,如今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會比現在更好,還是更差?
她不知道,自己這算是後悔了嗎?
更不知道那兩個人,她們會後悔嗎?
……
夜深了,烏雲蔽月,月色朦朦胧胧的。
蕙蘭從剛廚房歸來,房中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借着外面挂着的燈籠送來朦朦胧胧的光亮,她瞧見角落裏坐着個人影兒,身影十分熟悉,以為是深夜跑來的蕖香,便開口問道:“蕖香?”
一邊問着,一邊要掏出火折子點了燈。
此時烏雲散去,月影移動。皎潔的月色照耀在那人身着的華美的錦袍之上,像是無數只想要翩翩起舞的蝴蝶兒。
那皎潔月光照耀在那張臉上,更襯得那張面容清麗異常,恰如渌水中映着一輪淨素的水中月。
月下的那個倩影玉面微酡,朱唇輕啓,聲音雖帶着十分的疲倦,卻是掩蓋不住的歡喜。
“是我,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