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芙蓉塘外有輕雷(3)
芙蓉塘外有輕雷(3)
自素素被蕖香開解後,不再絕食,也能漸漸吃進去飲食。古人雲:“食谷者生”,她吃下去的飲食能夠添養精神氣血,病也大好了。
這可喜壞了鳳媽媽,
原以為這個一個水晶玻璃人兒剛迎進門就要歸西,白花花的五百兩銀子就擲了水漂,誰曾想竟一下子就好了!
喜得她連日緊皺的眉頭都舒展了,一向不信佛的她沒口子地念道“阿彌陀佛”,甚至還捐了十幾兩香油錢給常來走動的馬姑子,說是要觀音菩薩前面供奉幾盞大海燈,保佑這個水晶玻璃人兒從此往後乖巧聽話,可別再作孽了!
雖是喜出望外,但鳳媽媽畢竟老辣。想來這素素小姐為何突然性情大變,絕了那一心求死的念頭,這其中定有個蹊跷,便暗中探訪。
果不其然,那看管素素小姐的刁婆子說,半月以來,每每到了掌燈時分,就瞅見鳳凰臺院子裏的小丫頭子蕖香來找她,二人說了好一會子話,那小丫頭子才走。
鳳媽媽心中思量,想來素素小姐的性情大變,合該是這個小丫頭子在背後搗鼓。
鳳凰臺的蕖香?
她那精明的三角眼提溜一轉,這才想起來這個蕖香原是同素素小姐一同買來的小丫頭子,原喚作草姐兒的。
“這小丫頭子被花魁娘子要走後,一直在鳳凰臺伺候。不知為何每日會來找素素小姐,究竟是這小丫頭子自己想來的,或是花魁娘子指使她來的?”刁婆子瞧着鳳媽媽的臉色說道。
“陸麗仙可沒這個心思。”鳳媽媽冷笑一聲。“她現在一門心思想要在金陵城內吊個金龜婿來贖她呢,哪裏會管我的事?”
“是是、那就是那個小丫頭子自作主張。”刁婆子谄媚地說道,“媽媽可要我攔着她嗎?萬一那野丫頭子挑唆壞了素素小姐就不好了。”
“嗯——”鳳媽媽略一沉吟道,“你可聽見她們倆說什麽了?”
“我在隔壁就聽見倆人念什麽詩、認什麽字。”刁婆子嘿嘿一笑道:“您老人家也知道,我耳朵有些背,聽不大清楚。”
鳳媽媽冷笑一聲,你耳朵不清楚?抹骨牌的時候叫得可是比誰都歡,耳朵尖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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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這個老婆子想來定是睡着,或是溜出去抹牌吃酒去了。
不過,她也沒必要拆穿這個老貨。
“既如此,就先這麽着吧,你也無需做什麽,每個晚上給我好好盯着她們倆,休要弄出個差池。”鳳媽媽囑咐道。
她料想,無論那個野丫頭子是誰指使,或是她自個兒想來的,都無關緊要。
眼下最要緊的是讓素素小姐養好身子,快些跟着教習先生學些詞曲才是。雖說是做姐兒靠的是那青春容貌,可若要當那花魁娘子,容貌才藝,詩詞歌賦,樣樣都不能少,這其中的門道可多着呢。
素素小姐年齡雖小,可以慢慢地培養調/教。
但女子的青春短暫,好比那春天裏一茬接着一茬的嫩生生、綠油油的春韭菜,若割得遲了那就老了沒人要了,可耽誤不起。
她撥弄了撥弄手上戴着的金镯子,呷了一口雀舌茶,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五六年後,這素素小姐當上花魁娘子,成為她楚雲閣又一棵搖錢樹的情景。
她貪婪地一笑,白牆也似的老臉上抖落下一層鉛粉。
至于那個野丫頭子嘛,哼,憑她是誰,想來就是弄出個花來,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想來那個野丫頭子蕖香,不過是瞧見素素小姐他日之後定是花魁,所以趕着攀高枝,燒熱竈,想着往後也能提拔提拔她呢。
這點小心思,她可全看在眼裏。
她就知道,這女人之間,就如那争搶地盤的老虎,只會争個你死我活,斷然不會存下半點情意。
遠的不說,就說眼前的。
想當初,陸麗仙、趙蕙蘭、李碧桃三個那般要好,那陸麗仙還将自己賣了來換那妮子的自由身。
可如今呢?她和李碧桃不還是成了那水火不容的仇人了嗎。
呵,天真的唷!
說到底,這做女人的,最大的敵人是女人,最恨的就是女人。
但凡一個女人生下來,巴不得這世上其他女人都死幹淨了,只剩下自個兒一個才好。
想當年,跟她同一波進到這女兒河裏的姐兒們,如今不是在埋在那亂墳崗,成了孤魂野鬼,就是年老色衰,被打發到最下賤的窠子裏、混一口飯吃等死罷了。
唯有她,早早地認清了這個道理,踩着同門的姐兒們上位,才能經營着這麽大一家妓院,呼奴使婢,好不氣派!
鳳媽媽放下了茶盞,露出一個兇狠的笑。
無論是誰和誰鬥,都和她沒關系,底下的這幫姐兒們鬥的越好,她這媽媽就當得越舒坦。
至于那個小丫頭子嘛,且由着她去。
只要她能讓素素小姐肯吃飯,便是那荒廟裏成了精的泥菩薩都行。
……
轉眼就到了春夏之交,正所謂迤逦時光晝永,氣序清和,滿目皆是姹紫嫣紅開遍。如此春光,正是富家子弟春游應酬之際,花魁娘子陸麗仙的應酬也多了起來。
昨日同韓尚書共去拜浴佛齋會,今日就是去應那黃翰林家的牡丹會,明日又要去赴那齊太尉的西園雅集,忙得不可開交,一連半月,都瞧不見倩影。
正頭主子不在,連帶着幾個随身伺候的大丫鬟也都不在,無人管束,這可喜壞了鳳凰臺底下這一幫小丫頭子們,蕖香也是十分高興,每每到了掌燈時分,便直奔素素的院落。
一連半月,她早已是輕車熟路,先躲在樹影兒下學着貓兒叫了兩聲,素素便立刻給她來了門。二人消磨時光,待到月上柳梢時分,這才悄悄地溜回鳳凰臺去。
素素原也有兩個丫鬟、三個婆子伺候,不過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她都佯裝自己要閉門讀書,都打發下人出門去。不用在跟前伺候,這些小丫鬟并婆子們樂得偷懶耍滑,或是找小姐妹玩耍,或是吃酒抹牌去了。
刁婆子受了鳳媽媽的囑托,不敢十分貪戀賭局,隔三差五便回來瞧上一眼,見這兩個小姑娘在屋內叽裏咕嚕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并未作其他,漸漸也就放心了。
到後來甚至連門都不鎖,只是虛虛地掩上罷了。
這日,蕖香帶了一食盒的五色水團過來,她與素素兩人分食後,又用了一盞杏仁泡的牛乳/子茶,這才做起了功課。
一個月下來,蕖香已經跟着素素認了不少字,不光學會寫了自己并阿娘的名字,更是将那一篇《愛蓮說》都一字一句地學了。
素素将那篇《愛蓮說》逐字逐句地講與她聽,蕖香才真正領悟到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滋味。
這一句話,不僅當初救得她一命,更是點燃了她心中名為希望的火焰。
當初,她在女兒河畔初次聽那位小阿姐口中說出這句話,懵懵懂懂之間只覺身心一蕩。如今領略出其中滋味,更是覺得滿口留香,源遠流長。
白日裏,別的小丫鬟都在打瞌睡、或是站在廊檐下瞧着螞蟻搬家、貓兒打架,唯有她獨自一個人立在花陰之下,拿着一根樹枝子,在泥土地上一筆一畫地溫習着素素交給她的字詞、詩句,十分刻苦。
別的小丫頭子瞧見了,都背地裏笑她,說她出身卑微下賤,還想讀書認字,怕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癡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做那花魁娘子咧!
對這些冷嘲熱諷,蕖香從來都不屑一顧,正是應了素素教給她的那句話,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
自從她認了字,就如那瞎子有朝一日終于重獲光明,看清楚了這世間的萬物,那心中狂喜只能自己細細領會,豈能與他人訴說?
那些嘲笑她的小丫鬟們,就如從來不知道這頭頂上還另有一片天的井底之蛙,又何須将她們的言語放在心上。
只是更加感念那位小阿姐的相勸,不知她的姓名,更不知何日能夠再次相見……
……
蕖香聰明伶俐,素素教完《愛蓮說》,便從白居易的淺顯易懂的詩句教起,今日已學完了《長恨歌》。
吃飽了墨香,蕖香又覺得肚餓,她伸了個懶腰笑着問道:“今天晚飯你都吃什麽了?”
林素素将紙筆收拾起來,微微一笑道:“只喝了一碗稀粥。”
“這可不行,你吃的也太少了,我晚上可是吃了一大籠羊肉角兒呢。”蕖香自豪地拍了拍她的肚皮說道,自從來到楚雲閣,她恨不得一天吃五頓,原來幹癟癟的小肚子如今也變得溜圓了。
饒是素素願意吃飯了,她的胃口還是不大好,一日只不過略略用過幾樣稀粥小菜。唯有蕖香在時,才能多吃兩口。
說到底,她還是不開心。
“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我去求求蕙蘭姐姐,給你做來!”
素素每日吃了什麽、吃了多少,可是蕖香心中挂念的頭一件大事。
素素雖于吃食一事上并不大上心,但不願拂了蕖香的美意,便低頭想了一想,說道:“原先我娘常常吃一道點心,叫做槐香紫霞餅,若是不麻煩的話,我想吃那個。”
說着,素素的眼圈就紅了。
蕖香知道,她不是想吃槐香紫霞餅了,而是想娘親了。
她忙笑着說:“不麻煩,不麻煩!”
話說出口,又不好意思地問道:“那個‘槐香紫霞餅’是個什麽樣的糕點,我從來沒聽說過,嘿嘿。”
她是個鄉野出來的小丫頭子,哪裏聽過、見過京城侯門公府裏那些精巧的吃食。
素素推開窗,皎潔的月光找了進來,只見院落中那棵大槐樹落了一地的槐花,潔白如雪,滿園清香。
這不由得勾起了素素的回憶,她微笑着道:“那槐香紫霞餅形似祥雲,顏色如朝霞般絢爛,用槐花和紫肉甘薯制作成的酥點,一口咬下去,滿口生香。既能品嘗到紫肉甘薯制成酥脆的外皮,又能品嘗到槐花制成、香甜柔軟的內裏。”
雖從未吃過,但聽素素如此描述,便知是一道又香又甜、精巧無比的小點心。蕖香聽了,眼神流露出無限向往神色,咽了咽口水,說道:“我去問問蕙蘭姐姐,看她能不能做出來。”
素素稍稍一猶豫道:“若是麻煩,那就算了——”
她和蕙蘭雖從未見面,卻總是勞煩她,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蕖香卻十分豪邁地說道:“你放心,若是麻煩,我就再給你帶些別的吃食。我雖沒吃過那槐香紫霞餅,卻經常吃那槐花糖餅,若是那個做不成,我給你帶這個可好?”
素素微笑着點了點頭,“只要是你帶來的,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