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繞床弄青梅(3)
繞床弄青梅(3)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她正邁着小步伐往花姐姐家去,忽聽到一陣忽聽吹吹打打的的喪樂之聲。
她心中好奇,不知誰家治喪,便湊上去瞧熱鬧,只見送喪的隊伍稀稀拉拉,走在前面的男男女女哭喪着一張臉,也不是真情實意地哭,平白扯着個嗓子幹嚎。
倒是有一個穿麻衣的老婆子已然哭得不省人事,嘴裏口口聲聲喊道:“我苦命的女兒啊,我那早死的冤家啊,你走了,讓我一個老婆子指望哪一個去。”
草姐兒認得那個婆子,正是鄰村花家婆子。
花婆子只生得一兒一女,那她口中喊的“苦命的女兒啊”,豈不是就是花姐姐!
思及此,草姐兒如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小臉慘白,手中的桃花枝也落在了泥土裏。
路旁的婆子對出殡的隊伍指指點點,湊在一起說閑話:“聽說,那個苦命的花娘子要她那狠心的後爹要賣到女兒河去,花娘子寧死不從,竟趁着天黑上吊死了。”
“喲喲喲,想不到這花娘子不吭不響,竟還有如此的志氣,以往倒是我們小瞧了她去,只當她是個克夫的喪門星。”
另一個歪嘴婆子絮絮叨叨道:“要我說,什麽名節不名節的,這年頭,活下來最重要!你們是沒瞧見女兒河上的那些個姐兒們穿得是绫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出門在外有一幫丫頭婆子前呼後擁的,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還要氣派。要按花娘子那個模樣,啧啧……”
那婆子咂咂嘴不說了,眼中流露出羨慕之情。
幾個婆子也都閉了嘴,望向那口薄木棺材之中,眼中有嘲笑的、有不屑的、還有幸災樂禍的。
真的是花姐姐?
怎麽會是花姐姐!
草姐兒對這些婆子的話置若罔聞,卻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跟在了送喪的隊伍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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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收斂花娘子那口棺材草草地下了葬,衆人散去,荒郊野外只剩下草姐兒一個小人兒,她這才撲在花娘子的墓碑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花姐姐你怎麽就走了啊——”
草姐兒哭得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實在不明白,前幾天她還和花娘子一起鬥草,怎麽今天她就被孤伶伶的一個人被埋在了黃土之中。
自阿娘離去後,草姐兒只是強咬牙堅持着,小小的一個六七歲孩童卻挑起了照顧一家老小的重擔。
此時花娘子猝然離世,心中積累的一腔委屈、愁苦、孤獨再也忍不住,全都哭了出來。
荒郊野外,唯有她一個小小的人兒獨自哀悼着花娘子。
這些人中,唯有她是真心為花娘子的逝去感到惋惜。
花娘子溫柔娴靜,又做的一手好廚藝,也是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美人。早些年就許了人家了,夫婿是個斯文的讀書人,倒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誰知,她還沒過門,婆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都被黃巾賊殺死了,這當中,就有她那短命鬼夫婿。
此事一出,十裏八鄉都說她是克夫的命,是一個白虎精轉世的孤煞星。
村裏的老百姓們最是信這一套,因而也無人敢往花家去提親。後來雖沒了黃巾賊,又趕上鬧饑荒,村裏的人家填飽肚子都難,哪裏還想得去讨媳婦!
漸漸地,花娘子閉門不出,臉上再也沒了笑容。
她那狠心的後爹見花娘子沒人要,家中平白要養一個賠錢貨,心中便打起了歪主意,竟要将花娘子賣到女兒河去……
饒是只有七八歲的草姐兒,也知道女兒河是做那皮肉生意、不三不四的地方……
潔身自好的花娘子是被他們逼到了絕路……
是他們逼死了花姐姐!
草姐兒攥緊了拳頭,無比憤怒。
花朝節那日,花娘子難得出門,卻只敢和草姐兒她們一群小丫頭子鬥草。
花娘子美麗蒼白的面龐上浮現一絲憂愁,唉聲嘆氣地說道:“如今也就你們這些小丫頭子願意和我玩了,旁人……都只說我是克死夫君的掃把星……”
幾個小丫頭子怯怯懦懦,不敢說話。
唯有草姐兒站了起來,拍了拍花娘子的肩膀安慰道:“花姐姐,你才不是掃把星。”
她又舉起了手中的梅花贈給三娘,“花姐姐就像梅花,我阿娘說過,梅為花中魁首,在百花之先盛開!要我說,花姐姐往日還有一門好姻緣,須得一個如松柏一樣的好姐夫來配呢!”
花娘子羞得滿臉通紅,眼神卻多了一絲光彩,她丢下手中的萱草,朝着草姐兒撲去,“你一個小妮子,瞎說什麽呢!看我不撕你的嘴去!”
昔日鬥草的歡愉景象浮現在小草的心頭,轉眼間,花姐姐卻如枯萎的梅花一樣凋零了。
她嗓子都哭啞了,再也哭不出聲,只得啜泣幾聲,将竹簍裏的幾株盛開的桃花放在花娘子的墓前。
“花姐姐,阿娘說,善良的人死後都會去西方極樂世界,那裏一年四季都盛開着鮮花,有吃不完的糧食和糕餅……”
“花姐姐,你人這麽好,一定能到那裏去的。你若在那裏見了阿娘,你給她說,小草很想她……”
說罷,草姐兒又撒了幾滴眼淚,這才戀戀不舍的歸家去。
……
待她快到家中,卻已是玉兔初上之際。
她擡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心中暗道不好,她哀悼花姐姐,竟是忘了時辰。
她走近一瞧,果見家中堂屋裏點了燈火,阿爹佝偻瘦削的身影映在了紙糊的窗戶上,像是一個被大雪壓彎了的竹竿。
沒趕上在阿爹回家之前燒火做飯,定是要挨罵的。因而,她放輕了腳步,正準備蹑手蹑腳溜回到廚房,先将竹簍中的魚兒炖上,再到阿爹面前領罵。
她剛從後門溜進廚房,果然聽到徐老婆子在裏間大罵道:“這個草姐兒,當真是個野孩子!都這個時辰了,一天到晚光顧着玩,哪裏想得到家中還有她爹、弟弟、我這個老婆子等着她做飯呢!她想餓死我們不成!”
隔壁又響起了陳老五那木讷的聲音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娘,你先消消氣。我看鍋裏還有早起剩下的稀粥,就些鹹菜吃就罷了。”
徐老婆子一聽這話,又大罵了起來:“怎麽!又吃稀粥!我這個老婆子受得了,你一個大男人,累死累活的幹了一天農活能受得了!況且還有珠兒,他那個年紀,合該吃些好的,怎麽能天天喝稀粥!”
陳老五無力地擡起眼皮,看了中氣十足的徐老婆子一眼,心中念道,你既然不想喝稀粥,那就下地燒火做飯。你只是腿疼,怎麽就下不得地了。
但他畢竟是個老實人,又念着素珍臨死前,千叮咛萬囑咐,要善待徐老婆子,只得忍氣吞聲。
裏屋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草姐兒松了一口氣,正準備走進去負荊請罪,誰知又聽到一聲。
“老五,前兒個我給你說的草姐兒那件事,你想得如何了?”
草姐兒聽提及了自己,倒不好貿然進去了,正疑惑是關于自己什麽事。
陳老五陷入了沉默。
徐老婆子急了:“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你是一家之主,那件事成不成,全在你一句話。”
陳老五慢吞吞地說道:“素珍臨終前,要我好好照顧草姐兒——”
“素珍素珍素珍!你還有臉提素珍!我那苦命的素珍跟了你四五年,就沒過幾天好日子!你若是真心疼素珍,你就眼睜睜地看着她唯一的親骨肉一天到晚忍饑挨餓,連口奶都喝不上嗎?”徐婆子大聲呵斥道。
草姐兒本想回頭燒火做飯,卻因這一句“素珍唯一的親骨肉”滞住了腳步。
她不懂,外祖母何為這樣說。
難道,她不是阿娘的親骨肉嗎?
“我知道你拉不下這個面子。你我都不是什麽惡人,原都想當那救苦救難的菩薩。可是如今是什麽世道,我們一家三口,都要餓死了!你還要那臉面做甚麽!”
“想當初,正因為我從中主持,你才能取得素珍這樣好的媳婦兒。如今素珍去了,你就該聽我的話,把那野丫頭子賣了吧!你若是拉不下這個臉,我去叫人把她領走!女兒河那,原有我一個熟人——”
一聽到這話,草姐兒腦中“嗡”的一聲,如同炸了的炮仗一般。當下她并未多想,直着脖子就沖進裏屋,憋紅了一張臉跺着腳對徐老婆子大聲喊叫道:“外祖母,你為什麽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
徐老婆子萬萬沒想到草姐兒聽到了這番話,又會當面頂撞她,頓時一張老臉也臊得通紅,張着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小聲嘟囔道:“你——你小聲點!被人聽到了像什麽話,什麽窯子不窯子的……”
說到後面,她似是心虛,聲音越來越小。
陳老五本就是老實怯懦之人,此時見草姐兒當面質疑,更是不言不發。
草姐兒一把撲倒陳老五懷中,拽着他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衣衫哭道:“阿爹,阿爹,你別把小草賣到窯子裏去。”
陳老五心中不忍,只得口中答應着:“我不……不——”
“你別哭了!他不是你親爹!”徐老婆子緩過來勁,在陳老五放話之前,連忙将此話說了出來。
此話一出,草姐兒愣住了。
什麽叫做,他不是我的親爹?
“你就是一個野種!當年素珍在大雪天撿了你回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如今你也該回報我們陳家了!”
徐老婆子一口一個陳家,然而滿屋子旁人都姓陳,只有她姓徐,她才是那個外人。
“你騙人!我就是阿娘的女兒!不是撿來的!”小草急了,沖着徐老婆子大喊道。
徐老婆子冷笑一聲,“你不信?你不信就去問你爹,你到底是他親生的,還是素珍撿來的野種!”
小草連忙扭頭央求陳老五:“爹,爹,你說句話啊,我到底是阿娘親生的還是你撿來……”
陳老五憋紅了一張臉,不肯說話,眼神躲避着草姐兒。
“陳老五!事到如今,你還打算瞞着她嗎!”徐老婆子呵斥道,“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珠哥兒考慮!他可是你和素珍唯一的親骨肉啊!你能眼睜睜看着他每天忍饑挨餓嗎!”
聽徐老婆子提到珠哥兒,陳老五眼中多了一絲決絕,他應是撇開草姐兒拉扯自己衣襟的小手,別過頭去,生硬地說道。
“草姐兒,我也是走投無路了,你就救救我們陳家吧,就當——”
他一頓,閉上眼睛說道:“就當報答素珍對你的養育之恩。”
見如此,草姐兒如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看來,她的的确确是撿來的了。
徐老婆子見陳老五終于肯答應,松了一口氣,面有喜色道:“
草姐兒,別怪你爹。你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親爹親娘扔下了你。”
草姐兒一張小臉慘白,渾身直發抖,親爹親娘……阿娘,不是我的親娘嗎?
徐老婆子又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們家養了你七八年了,雖說家窮,倒也不曾虧待了你。你阿娘娘生前雖囑咐過,讓我們好生待你。可你也瞧見了,如今這世道可如何讓我們養得活一張吃閑飯的嘴!”
“你爹若不把你賣了,我們全家都要餓死了。”
“我讓你爹打聽好了,女兒河上的杏花樓的老鸨是個好相與的。你去那裏,怎麽也有一口飯吃,就憑你的聰明勁,哄得老鸨開心,說不定還能天天吃上肉咧!”
草姐兒只覺眼前一陣發昏,她這是鐵了心,要把自己賣到妓院裏去?
徐老婆子依舊眉飛色舞地絮絮叨叨說着,似乎草姐兒要去的不是火坑,而是那天下第一等的好去處。
陳老五依舊沉默着,不敢去瞧草姐兒一眼。
草姐兒想往前走,想去找阿娘,卻只覺天旋地轉,轟的一聲,跌倒在地上,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