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繞床弄青梅(4)
繞床弄青梅(4)
“草姐兒,阿娘知道你受委屈了。”素珍遙遙地從遠處走來,沖着草姐兒笑了笑,丢下這句話就要離去。
“阿娘……阿娘你別走——”
草姐兒伸着手,想要抓住素珍的衣袂,卻撲了個空,看着阿娘的身影越行越遠,她不禁急得哭喊了出來。
這一哭,她卻驚醒了。
四周漆黑一片,哪裏還有阿娘的身影。
唯有窗的外明月透過破舊窗棂照得地上一席清輝……
草姐兒怔怔地望着一貧如洗的家,回想起自己暈倒前阿爹和外祖母說過的話,揪心般疼痛,任由着眼淚兒流淌下來,滴在破舊的草席子上。
她不是阿娘親生的。
到了明日,她就要被阿爹賣到女兒河去了。
短短的一天之內歷經雙重打擊,她已然分不清,到底哪一個讓自己更絕望了。
“阿爹……就算我不是親生的,你也不要把我賣到女兒河那裏去啊……”
她像個小獸一樣,蜷縮在角落裏,将小腦袋埋進膝蓋裏。
“女兒河,女兒河……”
她滿是淚痕的秀目望着窗外皎潔的月,低聲呢喃道。
在她幼小的心中,那裏的女人都是吃人心、喝人血的女妖精們,若是好人家的女兒淪落到那裏,好比墜入了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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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剛剛下葬的花姐姐。
花姐姐正是寧死不願被賣到女兒河為娼妓,才懸梁自盡的。
想到這,草姐兒抹了一把眼淚,心中突然湧出了許多勇氣。
阿娘生前常說,人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是清白!
她決定效仿花姐姐,寧願一死,也不要被賣到女兒河!
……
夜深了,徐老婆子已經睡下了,陳老五打起了鼾聲。
草姐兒從家裏蹑手蹑腳地溜了出來。
她身材矮小,就算踩在桌子上也夠不到房梁。上吊不成,她決定投河而死。
她一個小小的人兒,在皎潔的明月下獨自在山林間走着。
她幻想着,若是自己投河而死,她的魂魄能夠沿着河順流而下,說不定能夠找到她的親爹親娘。
她的親爹親娘嗎……
草姐兒攥緊了小拳頭,皺了皺眉。
若是她當真找到了他們,定要好好地問一問。
為何要抛棄她。他們既不想要她,為什麽當初又有生下她!
懷着這個念頭,她的意志更加堅定,邁着小步伐就往河流處走去,心中甚至生出了幾分視死如歸之意。
她對這山路極是熟稔,很快就走到了村邊的小河處。
但她挑來挑去,總是不滿意。不是嫌那水不夠幹淨,就是嫌地方太狹小,心中懷着無限的悲憤,不知不覺竟沿着河邊走到了走到了一條大河附近。
這條浩浩蕩蕩的大河,正是草姐兒最厭惡、也是她最害怕的地方,女兒河。
這女兒河原先叫淨水河,是往來船只北上南下的必經之道。太平年間,這裏碼頭每日往來船只無數,兩岸店鋪鱗次栉比,酒肆、茶肆、戲樓,梨園數不勝數,風流才子、能人巧匠、名妓優伶,皆聚集于此。
後因黃巾賊作亂,許多北上南下的船只難行,皆都擱淺在此。天南海北的船員聚集在此,日複一日,竟滋生出許多皮肉買賣。朝廷為了增加稅收,對這愈發猖獗的皮肉買賣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兼之連年饑荒,餓殍遍野,無數人家賣兒鬻女,百業凋零,唯有這皮肉生意卻越來越好。
七八年下來,這淨水河兩岸青樓妓院林立,目之所及,皆是青樓畫閣、燕館歌樓。住在河兩岸的娼妓們每日清晨洗面的水都潑在河水中,天長地久,那些個脂粉水竟将這條清澈的淨水河都染成了淡紅色,遠遠望去,就如女兒家臉上塗抹的胭脂一般,因而人們先是喚作胭脂河,後都漸漸喚作女兒河。
……
此時夜已深了,金陵城中早已是漆黑一片。
唯有這女兒河處,燈火輝煌。畫船蕭鼓,去去來來。香舟畫舫,夜夜笙歌。一大群濃妝豔抹的妓女,聚集在各個青樓的彩樓歡門處,朝着往來客商們招搖呼喚。
徐徐的夜風吹起她們的衣袂鬓影,遙遙地望去,好似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們站在了虛無缥缈的海市蜃樓上。
草姐兒站在河對岸,哪怕是一江之隔,也能聽到那邊傳來的歡聲笑語。
她心中生出一種憤怒,憑什麽他們都要餓死了,這些娼妓們還有心情吃喝玩樂!
因而心中愈發地對這些堕落的女人感到惡心,更加堅定了自己要清白離開人間的想法!
若是她被賣到這個腌臜地,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望着河中的那一輪水波粼粼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氣,将一只小短腿邁了出去——
卻如蜻蜓點水般,小腳丫剛觸及到湍急的河流,卻急急忙忙地縮了回來。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娥。
她心中并非真的想要“舍生取義”。她望着寬闊的河面,湍急的水流中映着那一輪明月,不由得想起了過世的阿娘,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阿娘雖不是她的親娘,可待她真的很好。
夏夜裏熱得睡不着,阿娘會在竹席上給自己扇扇子,驅蚊子,溫柔地哼唱着兒歌。
冬夜凍得手腳冰冷,阿娘會把她攬入懷中,母女二人蜷縮在一個暖烘烘的被窩裏。
每每她傷心難過,阿娘總是會笑盈盈地摸着她的小腦袋安慰她:“草姐兒乖,草姐兒有阿娘疼,不哭。”
阿娘對她這麽好,怎麽會不是自己的親娘呢!
騙人!一定是他們在騙人!
草姐兒蜷縮在河邊,像個小雀鳥兒一般埋着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阿娘,我該怎麽辦……”
……
“咕咚”一聲。
一個小石子沉入水中,河水之中頓時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水中原本沉靜明月也變得波光粼粼。
“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哭?”
黑夜之中,平生冒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
聽起來,卻有幾分熟悉。
草姐兒一時卻記不起來哪裏聽過這個聲音,看四周漆黑一片,并沒有一個人影兒,因覺得陰風陣陣,頓時毛骨悚然了起來。
“誰,誰呀!”她壯着膽子問道。
她雖不怕死,卻很是怕鬼啊!!
黑暗的四周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之聲,草姐兒正緊張地四處張望,只見樹影裏走出來一個人影。
借着皎潔的月色,草姐兒看清楚眼前這個人影是個比自己稍微大一點的小姑娘,上身穿着一個柳黃衫子,下面穿着一個蔥綠的裙子,看上去比她大個三四歲。
這個小姑娘生的極好,此時月色如水,更是襯得她唇紅齒白,像是一塊白玉豆腐一般。
草姐兒見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不由得舒了口氣。
不過被這陌生人見了自己的狼狽,心中有幾分惱怒,牙尖嘴利又帶着幾分哭腔回嘴道:“你是誰啊?我哭我的,礙着你什麽事了。”
草姐兒不認得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卻認得草姐兒。原來他正是近日在陳家村叫賣豆腐的小貨郎,草姐兒曾在他那買過豆腐,因而記得。
原來今天陳家村頑童做怪,他的豆腐沒賣完,回家後被舅舅一頓大罵。晚間又被大表姐捉弄,硬是把他原本的衣服都燒了,逼他穿上女兒家穿着的裙子衣裳,強行打扮成一個小女娥的模樣。
大表姐見他換上女兒裝,不禁拍手取笑道:“唷,瞧你這幅模樣,以後定是要去那女兒河中做個兔兒爺。”
他又羞又氣,卻又不敢發作,只得半夜跑出了門,正沒個主意在街上到處亂晃,恰瞧見女兒河旁有個小女娥傷心哭泣,心中正疑惑是何人同他一樣苦命,借着月色一瞧,原來是陳家村的小女娥草姐兒。
他此時身着女裝,羞愧至極,自然是不敢向草姐兒亮明身份。
他走到河岸處,在離草姐兒一步之遙的地方撿着一塊幹淨的大石頭坐下,又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入到河水中,靜靜地說道:“自然是不管我的事。”
“你哭你的,我哭我的,誰也不礙着誰。”
說罷,他也一聲不吭地對着河中的明月靜靜地流淚。
見這個陌生的小姑娘竟也像自己半夜跑到河邊哭泣,這倒是勾起了草姐兒的興趣。她不禁往小貨郎身邊挨近了些,拉了拉他的衣角問道:“小阿姐,你為什麽哭啊?”
小貨郎見草姐兒喚自己“小阿姐”,卻也不吭聲反駁。沉默了許久,才凝望着水中的明月,靜靜地說道:“我阿爹死了。舅舅就收養了我,卻逼着我辍學,讓我去賣豆腐。若是賣不夠數,就不許我吃飯。”
說罷,他的一雙明亮的眼睛又蓄滿了淚水。
草姐兒疑惑道:“啊?那你阿娘呢?”
小貨郎失魂落魄地搖搖頭:“我沒有阿娘,她早就跟別人跑了。”
聽他如此說,草姐兒心中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感,眼中一亮,一把抓住小貨郎的手,“小阿姐,我也沒有阿爹阿娘!”
話說出口,她又忽而覺得不對,又改口說道:“不對。我原是有阿爹阿娘的,可是阿娘死了,阿爹又不是親阿爹的。”
小貨郎被草姐兒抓住了手,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像是擦了胭脂膏子一般。
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想抽回手,卻正迎上草姐兒那雙明亮的眸子。
霁風朗月,在如水的清輝照耀下,她的那雙眸子燦若星河。在那片星河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若跌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忽而想起夫子曾經念過的那句詩詞:“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他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眸子,竟一時之間有些呆了,竟忘了甩開草姐兒的手。
“撲通”一聲,夜晚的河水裏似乎有一條鯉魚跳躍出水面,又像是他逐漸加快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