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王明君的審查結束,林澤生的“隔斷”也随之結束了。
這日,林澤生照舊仔仔細細翻看着《申城晚報》,唯恐有什麽消息讓他錯漏了。
忽然林澤生的目光停頓了,呼吸也停頓了。
那則尋人啓事又出現了!
短短幾列字,林澤生看了又看,瞪得眼睛都酸了。然後,他嚎啕大哭。
方瑜匆忙從廚房裏跑出來,“老林怎麽了?”
林澤生嗚咽道:“組織又要我了,嗚嗚……”
沒人知道林澤生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方瑜能猜到但沒看到。只有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臉上才會顯露出心中的黯然。
每日的報紙,都會讓他經歷一個從懷有渺茫希望到希望破滅的過程。每日如此,循環往複。今天,終于讓他等到了。
他壓抑着內心的激動,面色如常地上班、下班,然後到了約定的日子,直奔約定的地點。
這次,是一家唱戲的茶館。
林澤生照例點了一壺菊花茶,和四樣點心,松餅、青團、綠豆糕、豌豆黃。
少頃,一個五十上下、身着長衫、戴着禮帽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四下張望了一下,似乎被林澤生大肆展開的報紙吸引到了,掃了一眼他桌上的茶點,然後走過來笑道:“這位先生,也喜歡看《申城晚報》啊?我去路口,正好賣完了。不知可否搭桌,借我一閱啊?”
林澤生心潮澎湃、激動萬分,面上卻只微笑着招呼道:“先生不必客氣,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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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臺上唱腔正起,好戲開場,林澤生的心也似乎像春天的花兒,倏然綻放。
“青鳥同志受委屈了。”老先生開口道。
“‘青鳥’?”林澤生渾身一震。
“對,你的代號是‘青鳥’,”老者不緊不慢、字字清晰地道,“我是季風。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唯一聯絡人。”
林澤生端起杯子喝茶,遮住了臉上不可抑止的激動。
“王明君同志如何了?”
“我只能告訴你他很好。從今往後,你的記憶裏不再有這個人。這個名字已經不複存在了。”
“明白。”林澤生頓悟,正色道。
“還有,組織上的問題我還沒答複。他如果是為人所救,那個人不是……”
“我剛剛說過,”季風的聲音變得冷凝和肅然,“關于王明君的一切,你要忘記。如果你執意要問,我只能告訴你,這是一個誤會,他是自己逃出來的。難道他們沒有調查過嗎?”
季風溫和的語調乍然變得冰冷,這讓林澤生身上的毛孔都跟着一縮。
這個“他們”,可以是上海站,可以是他們上海的組織。但林澤生知道,這是指的軍統上海站。
站裏确實查過。最後的結論是,相關人員“失職”。然後以不輕不重、不聲不響地處罰了相關人員結了案,收了尾。
整個過程,沒有掀起一絲水花。連讨論的熱度還沒起來,就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降下去了。
這個林澤生十分理解。無論事情的真相是什麽,被救、被放、被逃,上海站都不得不低調處理。
所以,林澤生并不相信上海站,他想從組織這裏找到答案。
然而,季風同志說,讓他別查了。不,讓他別問了。不!是讓他封存這段記憶。
這讓他意識到,他看到的,想到的,都只是冰山的一角;而隐藏在海面下那巨大的冰山,是他不能觸碰的禁忌。
店小二拎着開水瓶來添水,“水來了水來了!借過借過。”
厚實爽朗的聲音帶着歡快的語調。這是這個年代所稀缺的。
林澤生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一張笑迎八方客的臉,相貌平常,屬于扔人堆裏你絕對認不出的那種,卻無端地讓人心生好感。林澤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這位客官,您需要點什麽?”店小二立即笑着招呼。
林澤生什麽都不需要,卻不由自主地道:“來盤……五香瓜子吧。”
“好咧!五香瓜子一盤!”店小二的笑臉又真切了幾分,熱切地看向季風,“這位老先生需要點什麽?”
季風沉默地擺了擺手。
店小二熱情地道:“不如來盤蛋黃酥?清淡爽口好消化,可是本店一絕。”
季風不知是被他的熱情打動了,還是只想打發他快點離開,“好的。那就謝謝小哥了。”
店小二給茶壺添了水,高高興興地走了。
季風皺了皺眉。
林澤生趕忙道:“有什麽不妥嗎?”
“不該點東西的。他還要再回來一次。”
林澤生一怔。
是的。不知道店小二什麽時候過來,兩人談話就尤其要謹慎。
誰知不過是去端兩盤點心,店小二卻遲遲沒有回來。
他們坐在這裏夠久了。
季風不經意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迅速将以後的聯絡方式講完,“記住了嗎?”
林澤生還未來得及點頭,一只盤子從背後伸過來。
“來了!一盤五香瓜子!一盤蛋黃酥!”
店小二樂呵呵地笑着,“二位先生請慢用。不好意思,客人太多,這會兒才送來,還請二位見諒。”
林澤生汗毛都豎起來了!
季風笑道:“這茶館生意很好啊。小哥辛苦了。”
“混口飯吃混口飯吃。老先生嘗嘗這蛋黃酥,客人們都說好。”
季風掏出一張錢給他,“還麻煩小哥幫我把桌子上的點心包起來,帶回去吃。”
店小二樂開了花,“好咧!這就給您包!”
店小二拿包裝紙去了。
林澤生低聲道:“這個店小二,可疑嗎?”
季風端起茶喝了一口,“試試就知道了。”
林澤生恍然大悟。
片刻店小二回來,帶了幾張嶄新的油紙,手腳麻利地将桌子上幾乎沒動多少的糕點,一一包了起來。
看着娴熟的動作和手法,林澤生松了一口氣。
季風忽然問道:“小哥在這裏做了多長時間了?以前好像沒見過。”
店小二笑呵呵道:“您沒見過就對了。我家蘇州的。我哥回老家相親了,我來替他幾天。等我哥回來,我就回去了。”
“原來如此。小哥這跑堂做得挺利索啊。”
店小二得意地笑道:“那是。我家就是開店鋪的。唉,就是不怎麽景氣。所以我哥來這大上海闖一闖。”
“小哥沒想着也來上海闖一闖?”
“嗐,我爹就我跟我哥倆兒子,家裏總得有人頂着啊。哪能都出來。”
正說着,有個夥計過來拐了他一下子,“手腳麻利點。別讓客人等急了。”
季風和林澤生拎着包好的點心起身,背後傳來大夥計的小聲訓斥,“走到哪兒都能唠。那麽多客人不管了?”
季風和林澤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然後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各自散了。
林澤生走過一個路口,伸手叫了一輛黃包車,屁股坐上去的那一瞬間,他汗毛倒豎!
他想起哪裏不對勁了!
他知道自己心底那種飄忽不定的感覺是什麽了!
他覺得那個店小二的神态之間有些眼熟!
現在他想起來像誰了!
蘇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