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組織上曾經一度認定他是叛徒,之所以一直沒有對他采取措施,是因為沒有硬性的證據,林澤生也沒有造成什麽惡劣的後果。
無論是王明君和褚平川逃離上海站,還是茶餐廳的接頭,都沒有給組織造成什麽實質性的損失。
所以,組織上暫時的決定是,切斷與林澤生的聯系。
林澤生的日子不好過,有個人的日子比他還不好過。
這個人,就是王明君。
沒人能證明他的清白,如同沒人能證明林澤生的清白。
實際上,王明君能自證清白,這一點上他又比林澤生好;但王明君咬緊了牙關不說,這“自證清白”也就成了空談,好像跟林澤生的處境又沒什麽區別了。
最後審查的同志來問他,王明君索性只剩了一句話。
“我是清白的,一號同志能證明。”
廖剛恨不能打爆他的狗頭,“一號同志是你我想見就能見的?他老人家日理萬機!”
“那就沒辦法了。你關着我吧。你也不用浪費警力,讓孩子們該幹嘛幹嘛,我不會跑的。”
廖剛氣了,“哎喲!給你大把的機會你不用,現在還耍起脾氣來了!合着你還受委屈了?”
王明君閉上眼睛。
廖剛一跺腳,離開了。
關着就關着!想在裏面待着就待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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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終報告還是遞到了一號同志面前。
因為,畢竟牽涉到兩個同志的命運和前途,哦,三個。褚平川也被牽連了。
也關系到上海地下工作的布局。
然後,報告遞上去沒多久,一號同志居然親自過來了!
一到就說要見王明君同志,廖剛趕忙将王明君領過來了。
王明君一看,熱淚縱橫。
一號同志緊緊握着他的手,“報告我看到了。我來了解了解情況。明君同志有什麽話,盡管說。”
廖剛趕忙出去了,親自看着不讓人靠近。
看這架勢,王明君果然是有不能對外人言的機密。
屋內。
“他是這麽說的?”一號同志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是。他一開始說了聯絡暗號,但我懷疑聯絡暗號已經洩露了,所以沒有相信他;但他又說了這句詩,詩裏有他的代號。這個除了一號同志,還能有誰知道?”
“你沒告訴他?”
“我們還沒來得及接頭,我就被捕了。這個代號,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做夢都沒有說出去過。他能知道,自然是一號同志的首肯。”
“對對,”一號同志點點頭,眼裏似乎泛着淚光,“他那句詩是怎麽說的?你再說一遍?”
“‘秦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你确定是‘秦山’,不是‘蓬山’?”
王明君一愣。又回憶起那人湊到他耳邊說這句詩時候的語氣和腔調。
“他吐字很清晰,”王明君肯定地點點頭,“我确定他說的是‘秦山’。當時我還想反駁他說錯了,但他沒有給我時間。”
“一號同志,難道這有什麽寓意?不是他說錯了?”
一號同志似乎揩了揩眼淚,然後和藹地笑了笑,“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說出了代號,不是嗎?”
王明君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仍點頭道:“是。我也是因為如此,才服從了他的安排。”
一號同志笑了,“你該聽他的話的時候不聽,不該聽的時候又聽了。所以才受了這些苦。”
王明君聞言一怔。
“他讓你們盡快離開上海,當天晚上就走,你為什麽不走?褚平川同志傷重,但起碼可以堅持到離開上海再休整,對不對?”
王明君不得不點點頭。褚平川的确狀況不佳,但那人給他處理了傷口,又打了一劑強心針。咬牙堅持,他們當天晚上是能出來的。
就是因為他們歇了一天,結果第二天路上就設了關卡了。不是他們僥幸遇到了一個慢慢悠悠的日本卡車,他們就被困在上海出不來了。
如果只是他一人,他無論如何都會當即從書店出發;然而,褚平川的傷勢,他當時不敢冒險。
因為褚平川的傷勢,這一路上他都走得很謹慎,內心深處尤其非常渴望有人接應他們。這讓他潛意識裏更加願意相信那人的話。所以他會在書店多待,會走撤退通道,會去接應點。
“他說有人接應,但給了你藥,給了你幹糧,還給了你錢。藥還能理解,不容易搞到;他給你幹糧和錢幹什麽?如果真有人接應,你還需要這些嗎?”
“他給你這些東西,就是讓你們自己跑回來。”
王明君心下嘆息一聲。他還真沒想到這個。
“你把地下工作的基本常識都忘了。你和褚同志已經暴露了,就該跟過去的一切斬斷。聯系人、聯絡點、聯系方式,統統不能用了。你們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動,等待組織安排力量将你們撤回,或者憑借自己的力量跑回來。”
“那他為什麽帶我們到書店?書店也已經暴露了。”
“他帶你到書店,那就說明書店暫時是安全的,沒有人監控。還有,你想想你書店的地理位置,是不是出城比較方便?如果不是,那他可能有自己的原因,比如要掩人耳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王明君點點頭,“是比較方便。”
裕華路的榮華書店,地處繁華,交通四通八達。周邊租界的人大晚上的都會跑來過夜生活,然後半夜了才回去。他們叫輛黃包車,夾雜其中,一點兒都不顯眼。
甚至可以一路跑到郊區再下車。然後融入茫茫夜色裏,倆人再走上幾個小時就出了上海了。
“所以,組織上并沒有命令讓我們回來,也沒有新任務給我們……”
“明君同志受委屈了。組織上不是不想營救你們,只是還沒有找到方案;二是認為你們對前線有功,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現在看來,我們判斷失誤了啊。”
王明君一驚,“軍統要殺我們?”
一號同志點點頭,“我們還是高估了他們的良心和民族意識。前方捷報剛剛傳來,那位內線同志就如此迅速地把你們送出來,想必是他們要卸磨殺驢了。他不得不倉促行事。”
“他們就不怕引起全國人民的憤怒?”
“表面上表彰,背地裏找個機會秘密行刑。現在的時局,找個這樣的機會很難嗎?萬一暴露了,就找個替罪羊推出去,來熄滅人民的怒火。”
王明君恨道:“就知道不能對他們抱有任何幻想!”
“是啊,我們想跟他們通力合作,他們卻未必這麽想。”一號同志嘆道。
“他們一直視我們為頭號敵人,比日本鬼子更甚。即便合作的時候,也是臉上一朵花,背後一把刀,随時準備朝我們下手。國共合作,倒成了他們用來消滅我們的手段和大好機會了。”
“所以,我們要跟他們共同抗日,同時,也不能放松警惕,要保護好自己。”
王明君鄭重地點頭。
吃虧已經吃了不少了,再吃虧就是愚蠢了。
“組織上雖然沒有下達命令,但是那位內線同志說得沒錯,組織上希望你們平安歸來,你們是棟梁之材,回來了自然是有新任務的。莫非明君同志想養老了?”一號同志揶揄地笑道。
王明君刷地起立,站得筆直,“國難當前,何敢言老?我願為國家、為人民辛勤工作一輩子!”
“一號同志,我的審查算是通過了吧?”
“通過了!你也不要抱有怨言,每一個從隐秘戰線上下來的人,都是要接受審查的。這是我們地下工作的特質。有苦不能言,有委屈不能訴,有秘密不能說,被誤解不能反駁,被批判不能反抗,甚至被打成反派,一輩子不能昭雪……所有的不公和不平,在我們這裏,都太平常了。”
一號同志的聲音裏,似乎充滿了感觸。
“你還算幸運的,你有那位內線同志的一句詩,”一號同志最後笑道。
笑着笑着又感慨道:“很多人什麽都沒有。連一塊墓碑都沒有。人們甚至不會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曾經為這個國家做過什麽,就更不會記得他了。”
一號同志看向他,“做我們這一行,就是如此。你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嗎?”
王明君笑道:“首長,我不是新同志了!”
一號同志笑道:“那就接受你的新任務吧。天津的地下組織遭到了重創,你去幫助那裏的同志,将之重新建立起來吧!”
“是!一號同志!保證完成任務!”
“還有,與上海站那位內線同志有關的任何情況,我說的是任何情況,你都要做到絕對保密,對任何人都只字不提。這一點,比你重建天津地下組織都重要。你能做到嗎?”
王明君大為震撼,随即“啪”地立正,敬了個禮,“王明君保證做到!請首長放心!”
一號同志搖搖頭,“去了天津,名字是要改的。”
王明君頓悟,“我保證做到!請首長放心!”
目送一號同志的背影,王明君心想,從此以後,他的記憶裏,他的腦海裏,關于那人的任何影像,都要統統抹去了。
至于這人為何如此重要,他不能問,也不能好奇。他能做的,就是服從命令,“保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