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師父
第93章 師父
謝禮終究沒能走成。哪怕蘇卿将自己的過往和盤托出, 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害了親人朋友,身邊之人又是如何因他遭受了不該有的劫難,謝禮從始至終都是那句話:“我不會走, 蘇卿。”
他說:“你有你的選擇,我也有我的。”
他還說:“蘇卿,我也沒有家, 可這廣闊天地間,哪裏我都想去看看,和你一起。”
“蘇卿,你不用害怕。”
一字一句,他說得那樣誠懇,一雙笑眼又極為清亮, 蘇卿看得晃了眼,幾乎要醉倒在那笑裏,不知生死。
至此, 他與他, 誰都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們一起走過許多地方,越過了一程又一程山水, 看完了一場又一場花開。
四季沉浮之下,心裏的悸動漫過了整個春日,成了冬日裏最明亮的燈火。
他們都知道最後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但甘願沉淪。
***
謝禮終究是死了。
從前種種,心生怨怼也好,安之若命也罷,到了最後, 蘇卿還是會選擇接受。
但這次, 即便知其不可奈何, 他也偏要為之。
他不老不死,他有很多時間去找,仙法秘術,歪門邪道,什麽都沒所謂,只要能留住謝禮,救活謝禮,他便不管不顧。
不只是東蕪,還有西池、南淵、北湮,四海八荒,哪裏他都走過了。
也因為走過了這許多地方,他聽了不少傳聞。
傳聞說,若是有足夠的靈識供養殘魂,便能使人死而複生。
沒人說這傳聞是真是假,但他只信不疑。
他到了一個叫花槐城的地方去,聽聞那裏福澤最盛,百姓安居樂業,人人生活安逸,那位姓花的城主更是良善之人,時常會收留流落到此的難民,予他們安置的地方和錢財。
可對于當時的蘇卿來說,那滿城的歡樂,并沒有在他眼裏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
花槐城內有一株槐樹,他也仰頭看過它華蓋如雲、滿樹綠白的模樣。
但也僅此而已。
他在那些最常見的房檐、石橋縫隙裏,悄無聲息飼養了數不清的蠱蟲,在花槐城降下了一場無法挽回的災難。
也是一場盛大的新生。
傳聞裏言明,要以純淨的靈識供養殘魂,于是滿城的怨煞便需要有另一個去處。而這個去處,曾升起過無數天燈,火光連綿,绮麗萬千。
後來的每一日,他都在尋集靈識。
這些靈識裏有的是已死之人的,像受了天災的故人莊。有的又是将死之人的,像青楓陳家的二公子,司家的小姐。還有的便是本該活着,卻又死了的。
這些人與事裏,有他的冷眼旁觀,也有他的推波助瀾,但無論是哪種,他都不在意,他只要結果。
他要一個人生。
為此,再多的人都死不足惜。
***
“再多的靈識,又有什麽用呢?”
醫塵雪語氣似是感嘆,但相熟的人便知,那是氣了卻又佯裝出來的平靜。
“不照樣沒有養活麽?”
醫塵雪像是忽然又變回了五年前意氣用事的模樣,說話帶刺,但擡眸看向眼前的人時,他眼裏又是淡漠一片。
他們現在已不是在陣中,而是出了陣,身處故人莊的廟宇內了。
而除了原先陣中的幾波人,廟宇內又多出了另一個人。
此人面如冠玉,氣質溫潤清俊,只是眼中沒有當年蘇家小公子那般無憂無慮的清明,也沒有許多年前同謝禮在一起時的笑意。
比起醫塵雪,竟顯得更加冷漠枯衰,沒有半點生氣。
醫塵雪在對上那雙眼的時候,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沒再說什麽難聽的話。
其他人神情皆是五味雜陳,尤其是謝家那幾個,臉色最是一言難盡。
此番雖是明無鏡用的招魂之法,但在場之人都看到了那些過往。
謝家長亭內鑽心的怒罵,天生笑眼也掩不住的悲傷。蘇家一茬又一茬的白喪事,心如槁木的眼神。
寬闊官道上的相遇,怎麽也想不出來的謝禮。椿都的滿城燈火,隆冬裏的白梅花枝。
乍然失色的人間風物,偷偷尋來的秘術。花槐城滅時的無動于衷,以及送出去的蠱蟲和紙人……
他們無法悉知過去之人的心境,但這些零碎的片段拼湊起來,大幸與大悲,不過一念之間。
有關謝禮的事,謝梧俞也是從長輩那裏聽來的,說他品性不端,不知廉恥,沒有一個好詞。聽得多了,即便是沒見過面,他也以這樣的人為恥,不肯認他是謝家人。
正因如此,在見到那尊石像時,他才會閉口不言,不願說出實情。
可如今親眼所見那人的過往,與他聽來的實在大相徑庭,教他難以接受。
謝家的那幾個弟子也不好過,他們向來以身為謝家弟子而驕傲。随意辱罵、造謠他人的行徑,并非是他們印象裏光明磊落的謝家。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蘇卿身上。這些目光或同情憐憫,或難言複雜,或淡漠無波,唯有一人不同。
白下門那波人所在的位置,為首的人視線死死盯着蘇卿的方向,臉上的震驚與恐慌比認出明無鏡時還要更甚。
“門主,你怎麽了?”
站在一旁的弟子看到了這一幕,擔憂地問了一句。
溫常猛地轉過頭去,神情陰沉得可怕,将那弟子吓了一跳。
“門主……”
這邊的動靜被近處之人察覺,幾道目光投了過來,随後越來越多的人都注意到了不對勁,也看了過來。
溫常曾受萬人矚目,眼下的陣仗對他而言本算不上什麽,但僅僅只需一人,他藏在袖裏的手指便顫得不成樣子。
而那一人正站在遠處,似是已經看了他很久。
傀師的祖師爺,向來不是什麽喜怒于形的人,哪怕是親徒,也從未見過他怒不可遏的模樣。無論面對什麽,那張臉上從來只有雲淡風輕。
但此時此刻,溫常親眼得見,那生得一臉慈悲相的人,神情沒有半分悲憫可言,眸光冷生生地落在他身上。
明無鏡每走一步,都像是從他心髒上踩碾過去。
“你做了什麽?”
明無鏡問他的第一句話,像是浸過寒池,也是冷生生的。
為何問這話,又為何問的是白下門的門主,衆人不知,卻也不敢多問。
而知曉其中因果的,唯有三人。
身為命仙的醫塵雪和明無鏡,以及造下這場因果的溫常自己。
但溫常只是僵在原地,半晌才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來斷斷續續的幾個字:“我……沒有,不是我……”
“你沒有麽?”明無鏡神情語氣都沒變,仍是冷的。
這話像是一句詢問,溫常卻一個字也不敢再答。
“不是你麽?”明無鏡又問。
“你什麽都沒做麽?”
明無鏡已經不像是在等回答,更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認些什麽。
而他僅僅是問,別的什麽也沒做,溫常後頸便已被冷汗浸濕了一片。
明無鏡看了他良久,才又道:“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麽。”
這話猶如給溫常宣判了死刑,他終于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仰頭看向明無鏡,神情幾近是祈求:“師父……”
“師父?”
“不是說只是受過祖師爺親徒教導嗎,怎麽就成師父了?”
“親徒……難道是他自己嗎?”
……
衆人一頭霧水,但議論仍然只是很小聲地同身旁的人說話,無人敢質問些什麽。
不過除了醫塵雪幾人,這些人裏倒還有個人不算是一頭霧水,至少對于那一聲“師父”,他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
但元衡也只是沉默着,未置一詞。他連替自己說話尚且沒有那個臉面,又何談替別人說些什麽。
醫塵雪和司故淵也只是旁觀,并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聽見那聲時隔千年的“師父”,明無鏡輕眨了下眼,像是許多年前那樣,他剛從山下回來,便聽見幾個親徒喚他,而他将将轉過身來,滿身的霜雪味。
但這次,他沒有應聲。
下一刻,他擡手,手心向下,虛虛落在溫常頭頂毫厘之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