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欲念
第94章 欲念
明無鏡的門徒萬千, 親徒卻不算多,都同他一起住在山上。除了明無鏡下山時,每日都會打照面。
雲長算是有些特殊的一個, 從小便跟着明無鏡,在其他師兄弟看來,同師父最親近的便是他。
據說是因為戰亂, 殃及了西南一帶的一個村子,他便是那時被明無鏡帶回來養着的,才六歲高,剛上山時整日裏只知道哭。明無鏡也不哄他,由着他哭,只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 等到哭聲停了,便會轉回頭來問一句:“哭夠了?”
他語氣并沒有不耐煩,反是溫溫的落在春風裏, 雲長眼角還濕濕的, 只知道睜着眼睛看他。
明無鏡便當這樣的凝望是默認,便會道:“那就吃飯。”
這些其實只是一日裏的小事, 但雲長愣是記得清清楚楚,一直沒忘。
小時候的生離死別所帶來的傷痛,大都短暫而易逝, 沒幾日他哭的次數便少了,對周遭的一切都覺得新奇。
山上的草木、鳥啼、竹門,還有院子裏的一小池清水,以及住在這裏的那個人, 對于當時還是小孩子的他來說, 樣樣都能看上很久也不會膩煩。
他曾指着那池清水問明無鏡:“裏面為什麽沒有魚?”
明無鏡垂眸看了一眼, 說:“是有些空。”
于是後半日,雲長便在那池清水裏看到了魚,橙紅的兩尾,繞游在雲水之間。
那時明無鏡還沒有親徒,那一處只有他們兩個人住,偶爾會有明無鏡的好友前來拜訪,來得最多的那位,面冷話少,生了副淩厲相,瞧着不好相與,雲長小時候便有些怕他。
拜訪的好友裏還有一位,溫潤的書生模樣,同明無鏡最是合得來,雲長也見過,從他們的閑談裏得知,似乎是姓裴,至于名便不得而知了。
他同明無鏡說:“你這裏就這一個徒弟,未免冷清了些,你若是下了山,也沒人同他做個伴。”
明無鏡聽了這話,轉頭看了雲長一眼,沖他招了招手。
雲長那時已經很聽他的話,邁着兩條短腿就過去了。
明無鏡問他:“若是我替你尋了個師弟回來,你可願意?”
收徒與不收徒,合該是明無鏡自己的事,從來沒有師父詢問徒弟是否願意的道理。但雲長那時小,想不到這麽多,只覺得這個問題就像是有人問他“想不想要這個”,孩子心性的他只是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頭。
明無鏡揉了揉他的發頂,笑着說了聲“好”。
然而,說是尋個師弟回來,但其實遠不止一個,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個,還又新修了空屋出來住人,山上這一片一下子便熱鬧了許多。
第一個被尋回來的師弟,叫元一,大抵因為先來的緣故,雲長同他關系最好。
元一是他們這些親徒裏最像明無鏡這個師父的,不過也不是一開始就像,而是上山以後見了明無鏡的一言一行,說話做事也會刻意去模仿,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不過,誰像明無鏡多一點,誰像明無鏡少一點,并不能改變什麽。
明無鏡不會因此對誰更親近或是疏遠,也不會在教授傀術時有所偏私。
師父向來是滿身清明,問心無愧的。他們這些親徒一直這麽覺得。
直到那一日,師父将紙偶之術教給了旁人,雲長才第一次覺得,清明如師父,也有偏私的時候。
且這樣的偏私,明明很沒道理。
師父的好友中,原先性情孤冷的那位,常常是一個人來的,但從有一日開始,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多了位會悶會笑的命仙。
每回再來,便都是二人同行。
紙偶之術,師父說不教與他們這些親徒,雖并未解釋緣由,但他們也不會多問。
師父有師父的道理,其中緣由不必深究。
雲長自小便跟着明無鏡,對于明無鏡的行事從來是深信不疑,唯有那一次,明無鏡将紙偶之術教給了這二人。
那位劍仙倒也罷了,他同師父交好,認識了不知多少年,可那叫“無相”的命仙,同師父的交情并沒有那麽深,卻也跟着學了紙偶之術。
他們這些親徒裏,人人都說他與師父最為親近,師父最喜歡的徒弟便是他。
這樣的話聽得多了,雲長也信以為真,覺得确實如此。
可師父寧肯将紙偶之術教給一個外人,也不願教給他這個最親近的徒弟。
雲長想不通為何,也曾動過詢問的念頭,可每當他提及紙偶之術,師父臉上的笑意總會淡下去幾分,甚至蹙了眉。
每每這時,雲長便不敢再問,只能尋了別的由頭,将問話的事模棱兩口地揭過去。
但一件事若是不問清楚,藏在心底,終将成為困縛。日複一日,便生出了怨怼、不滿,甚至仇恨。
而那一日,他親眼看見師父正畫寫着什麽,卻在擡頭看到他進門時,擡手遮了一下。
師父向來磊落,連房門也是時常大敞着,因此遮掩避嫌一類的事,若是與他沾上了邊,便會顯得格外明顯。雲長在門外愣了一下,才低頭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擱在桌案一角的書冊上,是“洗靈”二字。
他沒翻看過那書冊,但無意間聽過師父同那二位的談話,提到過“洗靈”,正正是師父将紙偶之術教給他們的那次。
那書冊,與紙偶之術有關。
為何只要一提到紙偶之術,師父就變了臉色?為何對于他這個最親近的徒弟,也要這般處處避讓?明明是親徒,為何只是一個小小的術法也不肯教?既是師徒,為何不信任?
這些問題日日困擾着雲長,比邪祟還要蠱惑人心。
而一旦尋到機會,被一直壓着的念頭便瘋長起來。欲念一生,便一發不可收拾。
那一日,明無鏡從屋內出來,只同他們寥寥叮囑了幾句便下了山,素白身影掠在山道間,沒一會兒便看不見人了。
似乎是有什麽緊急的事,他屋門都還半敞着,沒關嚴實。
雲長就站在那門前,看見了明晃晃的火光,心裏沒由來地一動,那火仿佛燒在他心上似的。
等其他師弟散了去,他才走上前去,推開了那門。
師父不在,他們這些親徒從來不會擅自進入這間屋子,但那次,不知出于什麽樣的緣由,也許是怕那火燒得太旺,燎了別的東西,也許是因為他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終于尋到了窺見天光的機會。
總歸,他進去了,且将門從內掩上了。
那寫有“洗靈”二字的書冊,同其他幾本書冊一起丢在火盆裏,還沒燒盡。
往日裏那些近乎淡漠的神色,不同尋常的避讓,一股腦地浮了上來。好奇和不甘驅使着他,擡手拂滅了那火。
書冊裏所記,有太多關于紙偶之術的東西,并非只有簡單的化形之法,還有許多其他的,他不曾知道,也不曾見過的。
至少,他沒聽師父提過,也沒見師父用過……
可沒聽過,沒見過,不代表曾經不存在。
這個念頭一出現,雲長心裏莫名地升騰起一股怒氣。
憑什麽?
憑什麽他一個親徒還比不上一個外來客?憑什麽事事都要避着他?
就因為那個人,是命仙無相嗎?
若是有一日,他也坐在高位,也有信徒無數,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師父能多信他一些,多看重他一些?
這樣的設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像是真的,以至于他不但翻開了那些書冊,還偷偷開始研習上面的術法,甚至做出了一些新的東西。
而那些新的東西,後人喚作紙傀。
他做出來的第一個紙傀,少年模樣,形貌上與常人無異,但靈識不穩,言行上存在缺陷,只是個半成品。
他在那紙傀額上落了個金色的雲紋印記,算作一種隐晦的證明。
那紙傀他無處可藏,卻又不甘心毀去,便只能放任他流落,不再管顧。
明無鏡下山之後,許久沒有回來,他們師兄弟幾個也時常猜測議論,擔心師父出了什麽事。
唯有雲長不同,于擔心之外總有慶幸,于慶幸之外又總有害怕。
那是師父,他并不希望師父出事。可他又慶幸師父沒有回來,讓他得以有充足的時間去鑽研紙傀之術。他又害怕,害怕師父回來,紙傀的事便瞞不住了。
師父向來是心如明鏡,神通廣大的,雲長自知無法在他面前瞞天過海。于是每每站在山道上,都會害怕眼前出現那個素衣白袍的仙客。
每回畫紙做傀,雲長總會尋一處沒人的地方,有時是個清靜無人的山坳,有時還要更遠一些,便總是等到日落西山才回去。
這麽一來二去的,其他弟子也覺出不對勁來,紛紛追問他出門去做什麽,他也只能編了些借口遮掩過去。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終究還是被與他親近的元一瞧出了端倪。
元一說話行事最是恪守規矩,不會做出跟蹤偷窺的行徑。那日是碰巧,元一驅除邪祟回來,正好同山坳裏的雲長打了個照面。
而那些紙筆,書冊,沒有一樣來得及掩藏。
元一自是認得那些東西是做什麽用的,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憤然道:“師兄,你……你糊塗啊!”
這事并沒能流傳開來,元一顧及着與他之間的情分,對此事守口如瓶,但也讓他保證以後決不可再練此術法。
他那時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做出承諾,但依然瞞着元一偷偷修習紙傀之術,将事情做得更加小心謹慎,唯恐露出一絲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