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花枝
第92章 花枝
意識到自己已經與人說了太多話時, 蘇卿沒敢再盯着謝禮的那雙笑眼看,他避開謝禮的目光,道:“我要走了。”
“你去哪兒?”謝禮問他。
蘇卿有一瞬的沉默,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這些年他總是走到哪兒便在哪兒逗留一段時間,并沒有什麽特定的地方要去。
但現下他若是說“不知道”,聽起來便像是推托的借口, 沒有可信度。
所以他在記憶中尋了個有些印象的地名,原封不動遞了出去:“椿都。”
“椿都?”謝禮似乎是第一次聽這個地方,“去那裏做什麽?”
蘇卿本以為,他說了要去的地方,這人便會“哦”一聲,然後給他讓路。他沒想到這個人有那麽多的問題要問。
還不等他答話, 謝禮便又問:“你以前去過那裏嗎?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蘇卿怕了他,忙擺了手:“你別、別再問了。”
謝禮果真閉了嘴,看着他, 一副等他說話的樣子。
蘇卿輕嘆一聲, 如實道:“我也只是聽人說過,沒去過那裏。”
謝禮點點頭, 并沒就此放過他,而是接着問:“那你聽過的那些話裏,都是怎麽說的?”
大約是這人的問題實在太多, 蘇卿招架不住,索性也不再管自己今日究竟同人說了多少話,仔細想了想道:“椿都很安寧,人來客往, 熱鬧又祥和。每年春日過後, 無數的天燈會從一個叫落仙臺的地方升起來, 滿城都是火光,是難得的盛景。”
謝禮聽他說着,眼睛都跟着亮起來。
“如此聽來,确實是難得的盛景。”
蘇卿看見他臉上向往的神情,頓感不妙,剛想再補一句“但年年都有,也算不上什麽”,便見謝禮笑得彎了眼道:“我也想去見見。”
“你……”蘇卿幾乎已經預料到他接下來的話,趕忙先張了口,“你想去,那你就去,不要擋着我。”
蘇卿話已說得十分直白,他怕自己再繞着彎說,這人會鑽了空子的糾纏,反叫他更難脫開身。
但謝禮的決心很堅定,并不肯就這麽放過他。
他湊上前去,耷着眉眼裝可憐:“可我一個人去不成。”
蘇卿只看着他,不說話。
沒有等到“為何去不成”這句話作為引子,謝禮也不氣,自己接了話道:“你既然也要去,那我們一道前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你看如何?”
“不如何。”蘇卿幾乎是面無表情說出這句話的。
他算是徹底瞧出來了,這個人就是要賴着他。只是為何要賴着,他想不明白其中緣由。
“為何?”謝禮也沒想到他拒絕得那麽幹脆。
“因為我長得不好看,同你站在一起太磕碜了嗎?”
他問得真心實意,還摸了摸自己的臉。
蘇卿趕忙擺手:“不、不是。”
待謝禮擡頭看他,他才又解釋:“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皮囊如何總是無關緊要的,我沒有嫌棄你,你不必因為長相自卑。”
“那是為什麽?”謝禮問他。
因為不想害你丢了性命。
蘇卿把這話往肚子裏咽,扯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們萍水相逢,交情太淺,若是同路……我不放心。”
蘇卿到底是臉皮薄的人,後面的話說出來就低頭紅了耳尖,如此當着人的面說人壞話,他很過意不去。
謝禮卻是笑出了聲:“就為這個?”
蘇卿硬着頭皮應了聲“是”,依然不敢擡頭看人。
“哈哈哈……”見他這樣,謝禮笑得更加放肆。
過了好半天,他才停下來,正了神色道:“我叫謝禮。”
“嗯?”這名字來得沒頭沒尾,蘇卿沒反應過來。
“我叫謝禮。”謝禮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敬而禮之,禮而信之。知道名姓,交情就不算太淺了。”
他的目光太過直白純粹,蘇卿愣怔良久才動了下唇:“你……”
謝禮依然在看他。
蘇卿避無可避,終于無可奈何:“你為何非要與我同路?”
謝禮:“我一個人去不成椿都,我方才同你說過了。”
話題又繞回去,蘇卿只好問了先前沒問的那句:“為何去不成?”
“唔……”
似乎是有些難以啓齒的緣由,謝禮支吾半天才道:“我其實……很缺銀錢,我已經大半日沒吃沒喝了。”
這話,蘇卿其實是信的,因為面前的人說話總是很真誠,不像會騙人的模樣。
“你……”蘇卿有些心軟,“大半日沒有吃東西了?”
“嗯。”謝禮點了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頭。
而他才點完頭,肚子就極為配合地叫了起來,顯得更加可憐了。
蘇卿不是沒見過挨餓的人,他自己也曾挨過餓,知道挨餓的滋味。但見過,親身經歷過,他也依然沒法對此表現出漠然的态度來。
他沒問謝禮身上為何沒有銀錢,只是猶豫片刻後便松了口道:“你同我來吧。”
這時的蘇卿不會想到,就因為這臨時起意的心軟,他日後要承受多大的苦難。
謝禮一句“做人當知恩圖報,我欠你一份謝禮”,就這麽賴上了蘇卿,怎麽趕也趕不走。
偏蘇卿骨子裏又不是個強硬的人,說不出什麽難聽的重話來,趕人的那些話于謝禮也只是撓癢一般,起不到什麽作用,反而是他自己次次被謝禮逗得紅了臉,先拜了下風,于是趕人的事總是不了了之。
謝禮這人很會說漂亮話,但又把握着分寸,叫人生不起氣來,蘇卿聽得多了,有時也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麽笑着鬧着的,兩人竟真的到了椿都去,正趕上了落仙臺升起天燈的日子。
人潮如織裏,他們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兩個少年郎,仰頭看向夜空時,暖黃的火光将眼眸映得很亮,仿佛盛滿了不會消逝的希冀。
謝禮也曾問過蘇卿,想要什麽作為謝禮,但蘇卿總說不知道,于是謝禮每次都會笑着說:“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
蘇卿嘴上應得好好的,可一直等到落了雪,他也沒有說自己想要什麽樣的謝禮。
而那個時候,他們共同走過的山水,已經足夠堆砌起一段完整又珍貴的歲月,在蘇卿心裏留下了痕跡,讓他眼裏的那潭死水見了光亮,也讓他有了私心,刻意不再提及分別的事。
但冥冥之中,他無法如願。
那日大雪,謝禮帶着滿身傷回來,臉上的笑意落在他眼裏,格外刺眼。
所有的僥幸,在那一刻碎得不成樣子。
蘇卿神情平靜地看着對面的人:“我想好要什麽謝禮了。”
聞言,謝禮愣了下,而後才問:“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半截花枝。”蘇卿說。
這回,謝禮臉上的笑意完全沒有了,那雙天生的笑眼此刻反而顯得有些悲傷。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蘇卿贈他花,如今要花枝作為謝禮,其間的意味深究起來,便是“收回”的意思……
花枝送出去,便是兩不相欠。
謝禮并不是什麽遲鈍的人,他聽得出來這些言外之意。
這樣的轉變來得猝不及防,謝禮并沒有做好準備,但他看着蘇卿再次失了光亮的眼眸,沒有質問,只在良久後應了一聲:“好。”
蘇卿也是一怔,随即應道:“好,我等着你的謝禮。”
窗外白雪簌簌落下,猶比天地同葬。
***
不知是出于留戀還是放棄,他們留在椿都,并沒有再去往下一個地方。
那日之後,他們也很少再說話,蘇卿常問的一句話便是:“花枝找到了嗎?”
謝禮總是答他:“沒有稱心如意的。”
隆冬的時節,許多花早已開敗了,此時想尋到稱心如意的花枝,并非是什麽易事。
但究竟是尋不到,還是不想尋到,二者之間的界線已經衡量不清了。
對于謝禮的回答,究竟是事實還是推托,蘇卿并沒有挑明,他只是說:“好,我等着。”
椿都境內常見白梅,就連他們住的院內都養了幾株,蘇卿想着,等到白梅開了,也就無法再拖延了吧。
于是他日日望着、記挂着那些白梅樹,連夢裏都是白梅開花的景象。
那日他醒來,才開了窗便有冷風撲進來,他眯了下眼,下一瞬鼻尖便嗅到了又冷又淡的香氣。
早起的那點兒困意一下子散了個幹淨,他眼睛亮起來,眸光投落出去時,果然看見了院內的白梅枝桠間,細細密密地綴着純白的花朵。
而謝禮正站在那些樹下,伸手拖住了垂下來的花枝。
只聽“嘎吱”一聲,那半截花枝便被折了下來。
謝禮似乎是聽見了開窗的聲音,握着那花枝轉過身來,沖着蘇卿笑了一下。
蘇卿也看着他笑,心裏卻難過得一塌糊塗。
謝禮走過來,将那半截花枝遞到他眼前來。
那花枝上的花并沒有完全綻開,有的還是細小的花苞,有些則半開着,花尾處帶着點難得的殷紅。最頂頭的那幾朵倒是都開了,還沾着晨日裏沒化的雪。
蘇卿盯着花枝看了許久,才伸手接住。他幾乎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但謝禮彎着笑眼,顯得很高興。
聚散有時,生離比死別總要好得多。
蘇卿這麽想着,便也彎着眼睛笑起來。
“這便算是謝禮了,我們……”
分別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隔着窗給他遞花枝的人便疑了一聲,臉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來。
“我何時說這是謝禮了?”
“可這……”蘇卿比他更不解,看了看手裏的半截花枝,又擡頭看他,“你忘了嗎?我們說好的……”
“沒忘,但我不答應。”謝禮堵了他沒說完的話,“花枝是特意送給你的,至于謝禮——”
謝禮往後退了幾步,張開雙臂,一雙笑眼明亮透澈:“謝禮在這裏。”
他的聲音帶着笑,落在隆冬的寒風裏,溫吞一片。
蘇卿握着那半截帶着冷香的花枝,完全愣住了。
那一瞬,明明是寒冬,可他心上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