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昔日
第91章 昔日
雲暝城曾有過一家高門大戶, 姓蘇。府門高大巍峨,匾額上的字鍍了一層明亮的金邊,從府門口經過的人都會擡頭瞧上一眼。
人人感嘆蘇府門楣恢弘, 人人也皆知蘇府有位芝蘭玉樹的小公子。
蘇府的小公子蘇卿,面如冠玉,溫潤清俊, 是個見了便讨人喜歡的模樣。
生在那樣衣食無憂的家裏,有疼愛他的爹娘,有長兄和親姊,他自小便少了許多煩惱。春日宴,隆冬雪,他見了十幾載。他不受半點苦楚, 長街上飒飒而過,人人都知他是誰。
往後如何,他沒想過, 因為不用去想, 他的一生順遂無憂,誰都是這麽說的。就連他自己, 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天災不問吉時,人禍不論是非,到了便是到了, 任你如何哭喊絕望,也不會偏移半分。
蘇卿身處在那場無端的禍亂中,卻也不知這禍亂是何時開始起的,又是何時漸漸平息下去的。連帶着蘇家幾十口人, 府宅大院, 門楣榮耀, 什麽都沒了。
偏又只留下他一個人。
因果報應這幾個字,蘇卿幼時不知也不懂,歷經那場禍亂後,他卻整日整日地念着這幾個字,挂在嘴上,放在心裏,時時刻刻都在想是什麽樣的因果,才害得他府門皆散,親人亡故。
尤為奇怪的是,那場禍亂并非是一下子便落到他頭上,也并非是一下子便從他身上抽離開去。那是長達好幾百年,仍然有殘餘的因果。
先是家中的富貴不再,門庭日漸冷落,再是爹娘病重,雙雙亡故。
後來親姊出嫁,不得善果,一條白绫便了此餘生。就連撫養照顧他的長兄,也被車馬過身,當場殒命。
這此間種種,他無人可怪,也無因果可尋。
家族興衰本就是難以說清的事,一朝一夕都有可能改天換地,更何況只是一場錢財富貴?
生老病死便更無處說,窮苦人家更多病多災的也有,怨不得誰。
親姊自缢,旁人也只說是遇人不淑。長兄遇害,罪魁禍首也淚灑當場,悔恨不已,不但跪着求他原諒,也幫着料理了後事,無可指摘。
偏只有他蘇卿一人,見了這起起伏伏的許多事,無人可恨,不得解脫。
不過,他終究只是一介凡人,再多再重的傷痛,一場一場的四季走過,也終究會有變淡的一日。有許多人都是這麽寬慰他的。
可是後來,就連這些寬慰他的人也漸漸不在了。
并非是死了,他們依然是活着的,只是不再同他,同蘇卿這個人有瓜葛而已。
因為他們發現,只要是與“蘇卿”這個名字有牽連,同這個人瓜葛,就會有災禍降下來。
那是諸如“災星”“禍端”一類的說法,無論壞的程度輕重,這些字眼都被安在了蘇卿身上。
悲哀的是,就連蘇卿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
細細想來,蘇家、親人、朋友,凡是他身邊的人,都接二連三的出事,或病或死,沒誰能落得一個好下場。
而這樣的變故,是從他病了一場後開始的。
那場病來得很奇怪,沒什麽預兆,瞧起來卻又很兇險,令來看病的醫師束手無策。
可過了半月,他卻又好了,瞧不出半點病過的模樣來。為此,家人還特地去了寺裏燒香還願。
但便是從他病愈的第二日,蘇家就出事了。災禍接二連三降下來,他毫無還手之力。
傳言裏的那些事拼湊在一起,樣樣與他無關,卻又事事同他有牽扯。
所謂因果,竟是他自己嗎?
不知是否是為了印證這樣的因果,某一日蘇卿忽然意識到,他的身體似乎停止了生長。而這樣的停止不是幾日,更不是幾年。
以至于他後來走過了許多地方,逐漸記不清蘇家是多少年前的事。因為超過了一個普通凡人的壽命,究竟是第幾場四季,他便記不清了。
他只是記得,那時他是有家可歸的。
他依然是個少年模樣,是鮮衣怒馬過長街的年紀,本該與別的少年郎一道,騎射游獵,曲水流觞,興盡便載着滿身的霞輝回家,酣眠至天光大亮。
但截然相反,他身邊未餘一人。
認得他的人不願靠近他,而不認得他的人,他甚至連名姓也不敢透露。旁人的好意也只讓他覺得惶恐,他害怕眼前的人,也許明日就會因他逢上大難,丢了性命。
他在最該肆意生長的年紀,心如槁木,魂如枯骨。
但這無量人間很奇怪,苦難之人總會遇見更苦難的人。
那是個明媚的春日,春光一洩幾千裏,煦風一過,綠意便生,襯得鳥雀的吵嚷都像是天籁。
他便是在那樣的春日,遇到了謝禮。
兩個不得眷顧的人,視線相撞的一瞬,皆是愣了神。
于蘇卿,他沒見過那樣的人,苦楚藏匿在笑意之下,像是枯朽的木,卻又開滿了花,顯得矛盾又溫和。
大概是出于那點兒同病相憐的心思,蘇卿差點就忍不住上前搭話了,但他終究只是偏開眼,決心不要與此人有任何牽扯。
那雙笑眼生得十分好看,若是因他沒了,便實在可惜。
于謝禮,他曾見過那樣的人,心如槁木,眼裏沒有半點光亮,只像一片死水。即便是最明亮的春光,似乎也照不進去。
在謝家時,再多的謾罵欺辱,因了那不知從哪兒生出來,又如何生出來的期許,他從沒想過死。
但那樣的期許自他離開謝家後似乎就再沒出現了,如今,這期許再次冒出來。他暗暗下定決心,要讓眼前這個人站在光亮裏,會哭會笑,會逗會鬧。
那些山水綿長,葉落花敗,四季沉浮,都該在這個人心裏留下點痕跡。
于是蘇卿移了步子,将要從旁經過時,謝禮也往旁邊走了兩步,擋在了蘇卿面前。
蘇卿猛地擡眼,顯然沒想到會被擋住去路。而謝禮自己也怔住了,他并沒有想好該說什麽來作為以後漫長相處的開頭。
“我……”
一陣沉默之後,謝禮正要開口說自己的名姓,餘光卻忽然瞥見了什麽,他眨了下眼,臨時改了口道:“你肩上有花。”
蘇卿先是看見謝禮伸出來的手指,才低頭去瞧自己的肩上。
但那花落在靠近脖頸的地方,他只能依稀看見一點綠白。
“這裏。”謝禮替他捉了那花,舉到他眼前。
蘇卿愣住,謝禮也反應過來,他方才的舉動對于兩個才遇見的陌生人來說,有些過于親昵了。
但謝禮并不排斥這樣的親昵,反而覺得有些高興。
因為面前的人愣住時,眼裏的落寞傷悲有一瞬的流散,取而代之的,是他取下來的那朵白花,以及他的臉,清晰地映在了裏面。
“……謝謝。”
謝禮聽見這聲略帶猶豫又有些生疏的道謝,立刻回神笑起來:“不客氣。花很好看,可以送我嗎?”
蘇卿本不想同人說許多話,但根骨裏的教養作祟,于是他看了那花一眼,回道:“這花……本就不是我的,你想要,便拿走吧。”
謝禮卻仍是笑着:“落在你肩上,那便是你的,是這春日予你的饋贈。”
“饋贈……”蘇卿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斂了眸道,“花開不過半日,這樣的饋贈并不能長久。”
“半日又有何不可?”謝禮輕拈着那花,語帶笑意,“這朵花開半日,下朵花也開半日,這朵沒了,還會有下朵,下朵沒了,還會有再下一朵,花開無窮盡,饋贈也無窮盡,怎麽會不長久?”
也許是他那雙笑眼生得太亮,蘇卿竟被說得有些動搖。
恍然間,他順着眼前人的話問:“若是下朵花不落在我這裏呢?”
謝禮笑着,片刻後答道:“那就自己種,開滿一整場四季。屆時,所有的花都會落在你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