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青鳥
第73章 青鳥
他聲音悶在裏面, 沒什麽可信度。
但再解釋便成了百口莫辯,醫塵雪索性也不說話了。
“方才叫我了。”司故淵問。
“嗯。”醫塵雪應。
“你這麽悶在裏面,我聽不見。”司故淵聲音輕了不少。
意思是, 先前不是不應他,而是沒聽到。
醫塵雪“哦”了聲,無端的那股委屈消了下去。
“為什麽以為我走了?”司故淵又問。
“……”
醫塵雪選擇沉默。
司故淵拿他沒有辦法, 只道:“你先出來。”
“不。”醫塵雪拒絕得很果斷。
司故淵也沒有強行動手去撈他,只将手裏的東西推了過去:“外面不冷,有這個。”
聽見這話,醫塵雪才探了頭出來,眼前罩上來一片雪色。
他伸手隔着雪白軟布去探,才知道是手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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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感受到了暖意, 他現在這個紙人模樣,根本不知冷暖。
而是往日裏捧着手爐的次數太多,時間太久, 他摸上爐壁便知道那是手爐了。
見他不說話, 司故淵手指敲了下爐壁。
“還是冷麽?”
“……”
醫塵雪難得受到了良心的譴責。那樣蹩腳的借口,他原以為司故淵不會信。
化了形的紙傀都不一定知道冷暖, 更別說只是個紙人。司故淵五年前紙傀之術修得很好,本該比他更清楚這些才是。
明知不可能,卻還是信了。
這有些蠢。
“不冷了, 一點也不冷。”
醫塵雪放了抓着的領邊,從衣袍裏走出來,有些別扭道:“你……伸下手。”
司故淵伸了手,醫塵雪順着他手指攀上去, 站到了他掌心裏。
其實也不算是站, 因為他抱着一根手指, 幾乎是半趴着的。
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站位,确保不會掉下去,才仰頭問:“你方才是在給誰寫信?”
“玄鶴。”司故淵不怎麽叫“明無鏡”這個名字,說完後頓了下,又補了一句,“他應該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這麽說,醫塵雪便有些明白了。
“當年在燼原,他也來了麽?”
“嗯。”司故淵點頭道,“他說是途經,沒想到會在那裏遇上我們。”
醫塵雪靜了會兒,又問:“鈴铛和劍,也是他給的?”
“嗯,後來就漸漸想起來,千年前的那些事了。”
從頭至尾,司故淵都說的很平靜,只像在陳述普通的過往。但他和醫塵雪都知道,那些事并沒有挂在唇舌上那般沒有重量。
千年前便是玄鶴去歸墟送了他們一場,千年後救他們的人依然是玄鶴。
他們違逆天道,在歸墟本來要受不少罪,卻因為玄鶴守在那裏,讓他們得以安入輪回。
在燼原時也是如此,他們本該殁亡在那黃沙之下,卻因為遇上玄鶴,又撿回了一條命。
玄鶴說是“途經”,可這樣的途經,又是他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來的重逢?
鈴铛和劍,明明是他們的東西,在千年前不知落到了何處,卻被人收得好好的,在千年後又物歸原主。
看着他們離開塵世,又來接他們走入塵世。
這說起來極為輕易的事,醫塵雪和司故淵卻知道,那是八百裏長風都壓不住的負累。
沉默良久,醫塵雪率先開了口:“你之前吹的是什麽?”
本是随口一問緩和氣氛的,司故淵卻靜了一瞬才道:“骨哨。”
說這話時,他語調又冷又低,不似之前哄人時的溫沉,就好像他其實不願意談及這個話題一樣。
這其間的差別其實很細微,無論什麽時候,司故淵說話總是帶着明顯的冷感,哪怕是哄人也會顯得板正。
但醫塵雪很輕易就能聽出不同來。
就像現在,在說到骨哨時,司故淵語氣是冷的,和往日裏一樣平靜,醫塵雪卻能聽出他是在難過。
“這個骨哨……”想到了某種可能性,醫塵雪遲疑了一下,才問,“是怎麽來的?”
這回司故淵靜默的時間更久,眸光從狹長的眼縫中垂落下去,卻不是在看醫塵雪,更像是想起了什麽事,出了神。
好半天,醫塵雪才聽見他用更沉的聲音說:“你的。”
即便是已經猜到了這個骨哨與自己有關,醫塵雪還是沒能立刻給出回應。
并非是因為那骨哨曾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感到怪異才說不出話。他只是在想,司故淵當時看到那截斷骨是什麽樣的心情。
明明都過了這麽久了,僅僅是提及,司故淵便露出那樣難過的神情來。
那麽五年前只會更甚。
良久,醫塵雪才問:“指骨麽?”
“尾指。”司故淵道。
又是一陣沉默,醫塵雪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怎麽記得這麽清楚啊司故淵。”醫塵雪似是無奈,可尾音落下時又像是心疼。
“司故淵。”醫塵雪抱着他的手指,腦袋蹭了蹭,“別怕,我好好的,就在這裏。”
頓了下,他又道:“手指也好好的,只是你現在看不見。”
目光垂落,司故淵卻仿佛能透過紙人看到那張臉。他說:“我知道。”
“光知道不夠。上仙,我可沒這麽哄過別人,你該贈我一份謝禮。”醫塵雪這聲裏摻了笑。
哪怕看不到,也很容易能想象到他此刻唇邊帶笑的模樣。
也許是因為那個稱呼,昔日在小坐林的點滴便漸漸清晰起來,司故淵仿佛又看到那個坐在檐梁下等他的人了。
他恍了神,忘了答醫塵雪的問話。
但醫塵雪似是心情很好,并沒揪着“謝禮”不放,而是問起了別的。
“那只青鳥,也是燼原之後養的麽?”
“嗯。”司故淵應了聲,語氣平靜,沒有摻着別的情緒。
片刻,醫塵雪篤定道:“司故淵,你一定很喜歡我。”
司故淵輕眨了下眼,板板正正地應了聲“嗯”。
青楓滿城白梅,吃食綿延長街,人來客往的熱鬧,都是為了等一個故人來。
青鳥也是。
***
醫塵雪也曾養過一只青鳥,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剛成為“無相”的那段時間,其實幾乎從來不笑。雖然眼中總是悲憫,但眼角眉梢都帶着點不近人情的冷淡,瞧着并不是個好相與的模樣。
所以那時他身邊并沒有什麽好友,連個親近點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養的那只青鳥,就是在那個時候被他從白苠海撿來的。
白苠海是個兇險之地,人人都這麽說。但問及這個地方時,卻又少有人知道它在哪,又該如何去。
醫塵雪能到那裏,是場再平淡不過的意外。
大概是沒人說話的緣故,他有些無聊。
在成為無相以前,家中最愛湊熱鬧的便是他了,一下子冷清下來,他其實不大習慣。
所以他四處游走,誤打誤撞便到了白苠海去。
去白苠海的人分兩種,一種是不知死活,獵奇心理非要去瞧上一眼的。另一種是自讨苦吃,自覺活夠了,去找死的。
醫塵雪則是兩邊都占了。
他那時不怕事,遇到什麽麻煩險境也不會躲,好奇心又重,因此落下過不少傷,但又不長記性,不願意改。
有時他又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便會生出來不想活的念頭。但這往往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一瞬過後,他依然完好無損地站在某處,窺着人間的煙火和長風。
到了白苠海的那一日,他其實也只是在入口,并未往裏去。
因為那入口生長着大片大片的蘆葦,蕩開時能望見遠處黑蒙蒙的一片,像是那些蘆葦從某一處斷開,無法再往前延伸。
于是醫塵雪知道,那多半是個死地。
他本來是要去看一眼,見見這白苠海究竟是個什麽唬人模樣。
可是很巧,從白苠海之外驟起的長風呼嘯着,以不可抵擋之勢壓彎了那些蘆葦。
醫塵雪眼神極好,隔着很遠的距離,便瞧見了蘆葦叢中幾乎被掩埋得看不見的那丁點青藍色。
他起先還沒瞧出來那是一只青鳥,只覺那處是有什麽東西的,挂在交纏的蘆葦根部,一動不動的。
等到走近了,掃開那一片擋視野的蘆葦,他才認出來那是一只青鳥。半死不活的挂在那裏,等着給路過的人平添一樁麻煩。
但白苠海這個地方,幾年也不見有人來,就是來了也未必能瞧見這只青鳥。
醫塵雪這麽想着,便只能攬下了這樁麻煩事。
那青鳥的翎羽沒什麽光澤,也并未睜眼,奄奄一息的,也不知是怎麽落到這白苠海的。
醫塵雪一邊奇怪着,一邊将它撈了起來,納進了寬大的衣袖裏。
随後,他往那黑沉沉的地方望了一眼,轉身離開了。
也許是命不該絕,那青鳥離了白苠海,便恢複了不少生氣。醫塵雪又給它渡了靈力,将它養在了山上的靈泉。
在靈氣濃郁的地方待久了,青鳥不僅翎羽光澤更甚,還有些通靈性。
春日裏醫塵雪捧着書卷坐在窗下,它便停在窗臺上,就這麽守着醫塵雪。冬日裏它便會銜來半截白梅花枝,趁醫塵雪未醒時放在窗臺上。
醫塵雪那時依然有睡在窗邊的習慣,醒來時一睜眼,榻上和枕邊鋪了好些白梅花瓣,他半眯着眼,便能看見窗臺上的白梅花枝。
那是一只很會讨人歡心的青鳥。
尤其是很會讨醫塵雪歡心。
為着這個,醫塵雪沒少給它渡靈力,養了它近百年。
不過養它并不是什麽苦差事,至少醫塵雪是這麽認為的。
與他認識的人說,他身邊那只青鳥吵吵鬧鬧的,反襯得他身上有些活人氣了。
醫塵雪當時笑不出來,但也覺得那人說的并沒有錯。
有一回,那青鳥在山岚間不知疲累的飛着,醫塵雪跟在後面,散漫地追了大半日。
那大半日于他算不上疲倦,倒更像是消遣。
而消遣之後,他不只尋回了青鳥,還捎帶對某位不知從哪兒來的上仙動了歪心思。
醫塵雪後來想,那定然是怪不得他的。
誰讓他一擡頭,那位上仙身長肩闊地立在白雪松山前,微冷的眸光從半垂的眼裏投落下來,與世無争又鋒利澈冽。
當真是個站着便招人喜歡的模樣。
招不招別人喜歡不知道,但很招醫塵雪喜歡。
他養的那只青鳥很知道他的情緒,當即盤旋在冷松山岚間,一聲接一聲地叫着。
那叫聲袅袅,響在山間空靈悠長,渺渺如雲如霧。
但上仙擡眸瞥了一眼:“你的?”
醫塵雪正要點頭,便見上仙蹙了眉心,道:“很吵。”
醫塵雪及時收住了将要颔首的動作,怨怼地咕哝道:“是有些吵,也不知是誰養的。”
“這麽着吧,上仙,我幫你把它驅走,你邀我做一次客,如何?”
上仙半眯着眸子睨了他一眼,最終在這人的坑蒙拐騙之下,将人邀到了小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