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緣線
第69章 緣線
那是在劍仙的居處, 又冷又生硬的人,偏偏取了個很閑雅的名字。
小坐林。
醫塵雪很喜歡去,每回去都倚靠在檐梁下。
有時只是坐着等司故淵來, 什麽也不做。有時帶了酒去,便一杯一杯地喝到日落西山,醉倒在歸來的人懷裏。
若是不曾帶酒, 便将司故淵藏釀在白梅樹下的玉醑取出來,喝半壺留半壺,再邀功似的遞過去,唇邊帶笑:“上仙,酒釀得不錯。”
每每這時,司故淵總是半垂着眸子, 睨他一眼,将他遞過來的那杯酒飲盡。
似是不滿,卻又十分縱容。
那一回, 大概是個早春, 雪還沒化完,小坐林的白梅開得正好。
醫塵雪去時, 司故淵依然不在。
主人不在家,這是常有的事。幾乎每回醫塵雪去,都是要等上許久, 有時甚至是好些日。
那回,他照常坐在以往那處檐梁下,正對着門。若是有人來,他一擡眼便能瞧見。
但等到了晴日, 雪都融幹淨了, 小坐林的主人也沒有回來。
那是醫塵雪等得最久的一次, 足足等了七日。
司故淵埋在白梅樹下的三壺玉醑,他半點也沒留,玉壺和酒杯都是空的,淨白一片,整整齊齊擺放在闌幹紅木上,像是特地為了給誰看的。
七日已經有些太長了,醫塵雪難得等得犯了困,靠着欄杆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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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了等着某人來,他依然留着心神去注意外界的動靜。
有一瞬,他聞到了裹在風裏的冷松香。
司故淵每回下山,大都是去肅清邪魔妖物,便會不可避免地染上一些不好的氣息和味道。
那些東西他不喜歡,但并不是不能忍受,便會上山,回到小坐林後再清除那些氣味。
可自從小坐林多了一個常來蹲門的人後,就有些不一樣了。
眉眼帶笑的新客捏着半截垂下來的白梅說:“上仙,我有些喜歡這裏。”
于是往日裏安安靜靜,細風可聞的小坐林,忽然便熱鬧起來了。
新客今日将上仙埋在樹下的玉醑偷挖出來,明日便帶來一只青鳥,銜着花枝去碰上仙的臉。
小小青鳥尚且如此膽大,養那青鳥的人更是不知天高地厚,每回來都要變着法子去招惹上仙。
但上仙大度,從未與之計較,縱得這位新客無法無天。
有一回,上仙從山下回來,一進竹門便瞥見廊下坐了一個人。
醫塵雪擡眸看見他,便笑起來:“沒想到我會來吧,等了你大半日……嗯?”
迎上去的人嗅到了點不尋常的氣息,轉了話問:“你身上什麽味?不怎麽好聞。”
于是自那以後,司故淵每回從山下來,必然會在途徑的冷松林裏将身上沾染的氣味清幹淨。
如此一來,小坐林等他的那個人,聞到的就會是一股很淡的冷松香。
這回也是一樣,醫塵雪聞到那味道時便已醒了,但他并未睜眼,仍然阖着眼,難得裝了一回睡。
他能感覺到有人走到了近處來,陰影罩在了他身上,也能感覺到站着的人目光垂落,正打量着他。
但他就是不睜眼,想逗逗那久日不歸,連封信箋都不送來的人。
直到那熟悉的氣息越來越近,某一瞬甚至貼在了自己唇上,醫塵雪才終于忍不住睜了眼。
他抓住那偷親已遂之人的手腕,唇邊眼尾皆是忍不住的笑意。他微仰着頭,語調有些輕佻:“上仙,偷親可不是什麽磊落的事。”
上仙喉間很明顯地滾了一下,面上卻很鎮定:“何時醒的?”
醫塵雪歪頭笑着:“從你踏進那道院門起。”
司故淵身形一僵,默了會兒才說了一句:“你算計我。”
“上仙,你講點道理,分明是你動了輕薄的心思,怎麽還能怪我。”
醫塵雪認為自己很占理。
他睡沒睡着,司故淵往日裏一眼便能瞧出來,今日卻一點兒也沒察覺,便怪不到他身上。
大抵因為這是事實,司故淵也沒再說什麽,直起身坐到了欄杆上,和醫塵雪隔着一段距離,兩人中間是玉壺和杯盞。
醫塵雪正奇怪,以往幾次這人只會倚靠着廊柱同他說話,今日卻坐下了,還坐那麽遠……
就見司故淵曲着手指一一敲了那三個玉壺,又朝兩個空杯裏觑了一眼,才擡了下眼皮,極為平靜道:“這次半杯也沒留。”
前幾回都會留着半壺,邀功一般等着他,這次卻沒有。
“在賭氣麽?”司故淵伸手去碰他的臉。
只一瞬間,醫塵雪所有想說的話就原封不動收了回去,心底某種異樣的情緒升上來,無端地,他整個人都安靜下來了。
良久,他才悶悶地回了一句:“沒有。”
透着某種別扭的不滿,卻又矛盾地帶着許多柔軟難言的思念。
“沒有麽,我瞧着像是有。”司故淵似是刻意惹着他說話,又去抹他的眼尾。
醫塵雪很輕地閉了下眼,徹底沒脾氣了。
但下一刻,長風驟起時,他鼻尖輕皺了下,聞到了點別的味道。
不是冷松,更像是一直被遮蓋着,卻又不知為何倏然洩露出來的。
醫塵雪這時才注意到,司故淵眼周的疲色似乎又更重了些。
他先前不是沒瞧見,只是以為那是下山太久,耗了精神的緣故,司故淵又逗着他說話,他便沒多問。
現在想來,那疲态其實是不尋常的。
司故淵會在山道的冷松林裏除去身上沾惹的氣味,也有時間修養,恢複靈力,不會人到了小坐林還是一臉疲憊。
“司故淵。”醫塵雪連帶着眉心都蹙了起來,“你過來。”
他說完,又想到什麽,目光掃過司故淵眼尾,立時又改口道:“不,你坐着別動。”
前後截然相反的話語,司故淵大概也意識到了什麽,張唇想說些什麽,醫塵雪卻已經走到他近處來了。
“上仙,勞駕伸下手。”
這回換成了醫塵雪的陰影罩在司故淵身上了。
大片光亮被擋住時,司故淵擡眸,看見醫塵雪臉上并無笑意,制止的話到唇邊,又收了回去。
他很清楚,只有在生氣時,醫塵雪才會是現在這樣,面無表情,語氣也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別扭。
又是“上仙”又是“勞駕”的,大約是氣得不輕了。
司故淵閉口不言,照他說的伸了手。
醫塵雪手指點在他掌心,毫無意外地,下一刻就皺了眉。
靈力流失得沒剩多少了……
不怎麽明晰的眸光從半垂的眼縫中投落出去,醫塵雪睨着眼前的人:“上仙,誰算計誰?”
同他隔着一段距離坐下,已經是反常,刻意惹着他說話,便是算計了。
想讓他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別的。
“我算計你。”司故淵順着他的話應了一句,又伸手去牽他蜷在袖袍下的手指,語氣溫沉,“別怕,不會有事。”
聞言,醫塵雪唇抿得更緊。
若是無事,那血腥味就不會遮不住,反叫他聞到了。
過了好一會兒,醫塵雪才問:“傷哪兒了?”
司故淵沒答話,但醫塵雪知道他的意思。
不給看……
剛被順了毛的人氣得眯了眸子,洩憤一般抓着司故淵手指,卻又顧忌着什麽沒用太大力道,矛盾又別扭。
司故淵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拇指指腹從他唇沿上抹過去,似是要将那條線抹得柔和一些,又似是某種安慰。
“在山下的時候,突然很想見你,在那片冷松林裏沒有逗留太久。”
聽見這話,醫塵雪微垂的眼眸動了下,視線從自己唇上的那根手指往上移了些,落到了司故淵開合的唇間。他聽見司故淵說:“好不容易見到了,別難過。”
醫塵雪不應聲,他不信司故淵說的。
因為司故淵身上是冷松香,不是那些不好聞的味道。
但下一刻,那些“不怎麽好聞”的氣味就竄到了鼻尖來。
那是司故淵清繳邪魔妖物時沾惹上的,他只聞過一次,後來就再沒聞過了。
這次是第二次。
“是為了蓋住這些,才遮不住傷。不是因為傷得很重。”
司故淵慢聲說着,又低頭吻了下他的唇角,帶着點哄的意味。
久別之後的親熱沒有那麽多的欲·望,更多的是思念,顯得小心翼翼又彌足珍貴。
醫塵雪依然很安靜,并不說話。
卻在司故淵退開的一瞬,主動擡了頭,有了索要的意思。
司故淵阖了雙眸,只手扶住他的後頸,鼻尖的氣息交纏,緊扣的手指間,是闊別已久後無盡的眷戀。
但這個很長的吻裏,總是有人要亂了心神的。
某一瞬,司故淵邃然睜眼,很輕易便瞥掃到了醫塵雪微揚的唇角。
再往下,便是腕間不知何時纏繞上的細絲。
“算計我?”司故淵微蹙了眉梢。
“這叫禮尚往來,上仙。”醫塵雪語氣極為驕傲。
有了那緣線,他便能知曉司故淵身在何處,又是否安然無恙。
尋常命仙的緣線好斷得很,他種下的這根卻要等到人死緣滅,才會消失。
不過,當時的醫塵雪怎麽也不會想到,後來是他親手拽住了那根緣線,強留了他和司故淵的那些羁絆,以至于哪怕輪回轉世,他們依然被冠以了與前世一樣的名姓。
迎來了一場他以為的,素不相識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