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偷親
第68章 偷親
仙人大都如此, 不怎麽用俗家名,關于傀師的那位祖師爺,舊書上所記載的, 也只有“明無鏡”這一個名字。
舊書所記,祖師爺門徒萬千,喜交好友, 是個極好相與又慈悲為懷的人。
他與新都裴家交好,與裴蕪常有往來,又與那位性情孤冷的劍仙是故友。
四海八荒,似乎哪裏都有他的身影。
但依然無人知曉他的本名,無人知曉他的容貌。
為他所雕的石像,為他所繪的畫像, 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模樣,只有落在上面的名字從未變過。
“明無鏡”三個字,端端正正, 幹淨清白。
醫塵雪無數次看見過這個名字, 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這個名字後面的人究竟是誰。
一種難言空寥的悲戚感漫上來, 那一剎那,醫塵雪仿佛走完了無數個季節更疊,又經歷了一輪生死。
舊書上的文字不再只是傳聞, 他似乎真的看見一個人,滿身清白,站在萬千怨煞裏,送了一個又一個塵世人。
而他從未想過, 那些塵世人裏, 會有他自己……
斂下這些千年前的因果帶來的微妙感覺, 醫塵雪問:“如果不是我們,又會是誰?”
走在前面的人似是在思忖,但片刻之後卻只說了兩個字:“不知。”
然而,話音落下的當口,被他牽着的人卻忽然不走了。
司故淵回頭,眸光從長長的眼縫裏瞥掃出去,落在醫塵雪微冷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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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塵雪很少會露出這種神情,哪怕是不笑的時候,眼尾也是柔和的,但現在那處卻壓出了一條有些鋒利的線。
司故淵似是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完全轉過身來,問了一句:“怎麽?”
“是不知還是不說?”醫塵雪盯着他。
“……”
司故淵默了片刻,開了口:“只是猜測,并無實據。”
其實不是全然不知。除了他和醫塵雪,有可能接觸到紙偶之術的人,是有的。
有關紙偶的術法,明無鏡曾執筆記了下來。
那些文字他看過,醫塵雪也看過,但還有人只是知道那些文字的存在,卻不曾看見過。
明無鏡的幾個親徒便是如此。
司故淵解釋了緣由,醫塵雪的臉色卻沒有因此緩和下來。
他依然平靜又執拗地看着司故淵:“只是因為這個麽?”
“……”
司故淵蹙着眉心,沒再有話。
“你在刻意避開什麽?”醫塵雪又問。
不待對方開口,他便自己給出了答案:“紙傀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是怕我知道這個麽?”
他雖是在問,語氣卻極為篤定。
如同不敢當着他的面使用靈力一樣,也不想他知道紙傀不該存在。
因為他修紙傀之術修得很好。
因為除了紙傀之術,他修不了別的了。
沒了靈力,無法修靈,憑着這副殘軀,也握不了劍,別的傀術他也一樣不能學,畫出來的靈符他也無法催動。
如今他一無是處。
偏偏司故淵守着這樣的他,處處小心翼翼。
但他不想。
“你和玄鶴,不,該是明無鏡,你們都不希望紙傀之術存在,但他不說,你也不說,你們都不說,就這麽看着我,是麽?”
“醫塵雪……”司故淵只是叫了名字,似是無奈,又似是心疼。
可他終究沒有說別的,他們只是互相看着對方,靜默了很久。
風吹得白梅枝桠輕輕作響,醫塵雪擡手去撫他輕皺的眉心。
“司故淵,我是你的負累嗎?”
“從來不是。”只這一句,沒有絲毫猶豫,司故淵答得極為認真。
但醫塵雪依舊沒有如往常一樣笑。
因為他覺得是。
***
醫塵雪這個人,似乎一直就這麽別扭。
幼時被棄,少時被逐出師門,為各路仙門驅趕時,他無比渴求能有人容他,待他以平常。
後來遇上裴塬,裴塬性情最是溫和不過,又知是非明善惡,還與他成了至交好友。
裴塬常勸他,少招惹是非,要學會藏鋒斂芒。
他總是笑着應一聲,但從來沒真的照做過。
現如今,有一個人與裴塬截然相反,不但不會對他的張揚行徑加以規勸,反而還會跟在他身後,同他一起胡鬧惹事。
五年前在三昔之地是這樣,在何烏城也是這樣。
五年後也依然沒變。
司故淵總是同他站在一處,身前身後,人心還是妖邪,這個人都替他擋着。
可醫塵雪不想拖着任何人。
他越是貪戀那些縱容和袒護,只會橫生因果,不得善終。
***
醫塵雪日日翻着舊書,本是要尋救雲淮的法子,卻又心不在焉,總是會想着別的事出了神。
目光停在沒有翻動的那一頁上,人能愣上大半晌。
司故淵也日日出門,不知是去做什麽,不怎麽能見到人。
閣裏的人都看得出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怪。
沒有劍拔弩張的敵意,只像是鬧了什麽別扭。
但依醫塵雪的性子,笑着說出來的話也當不得真,問是問不出什麽來的,因而閣裏的人都極為一致地默不作聲。
反而是平日裏最看不慣司故淵的流蘇,指着院門口同醫塵雪說:“壞嘴巴,又出去。”
醫塵雪從書裏擡了下眸子,應了聲“嗯”。
沒過會兒他又擡頭,看了眼依然站在窗外的流蘇:“不是不喜歡他麽,今日怎麽主動說起他了?”
流蘇面無表情地蹦出來四個字:“你們,吵架。”
“沒有。”醫塵雪否認道。
确實也不算吵架,面也見,話也說,談不上吵。
但見的不多,話說的也不多,便又顯得有些奇怪,是個人都能瞧出點不對勁來。
醫塵雪撇開話題,問道:“給你的紙人呢,還養着麽?”
流蘇點了下頭,俯身抱起了腳邊的花盆,放到了窗臺上,醫塵雪傾身便能看見。
那花盆原先是用來養醫塵雪那株白梅的,現在被清理得很幹淨,寬敞明亮,載着花愁一縷生魂的紙人在裏面蹦蹦跳跳的。
醫塵雪往桌案上瞧了一眼,問道:“新換的那個,是知鳶尋來的麽?”
一個養花的盆其實沒什麽好問的,以往流蘇得了新盆,總會高高興興地把白梅移栽過去,醫塵雪已經習慣了。
但這次這個卻不太一樣,盆身外壁上都雕了白梅,一眼看過去時還以為是那株白梅的花枝倒垂下來,搭在花盆邊緣了。
這種模樣的,流蘇是尋不來的,多半是知鳶。
醫塵雪想。
但流蘇卻搖了頭:“壞嘴巴。”
“……”
醫塵雪拿書的手一頓,問:“前幾日為何不說?”
流蘇神情顯得很無辜:“壞嘴巴,不讓。”
“他說不讓你就不說了?”醫塵雪氣得有些想笑,“怎麽,秦叔哄了你幾年都沒用,他一句話你倒聽進去了?”
聽到秦叔,流蘇皺了眉,聽到後面一句又恢複如常,幾個幾個字往外蹦:“壞嘴巴,石像,保護。知鳶姐姐,說你喜歡。”
意思是,在椿都落仙臺的時候,司故淵護着醫塵雪,他看見了。
但醫塵雪驚訝的卻是後面的話。
他不是很明白,知鳶沒見過司故淵幾次,是怎麽看出來的?
所以他問:“知鳶真說過這話麽?”
流蘇很用力地點頭,又道:“壞嘴巴,好的,雪哥哥,喜歡,我喜歡。”
這些字詞的因果關系,理清了來聽其實很幼稚,但他說得很認真,便顯得誠懇又珍貴。
醫塵雪聽得一怔,随即輕輕笑了下,伸手去揉他的發頂。
聲音又輕又溫:“先前還說他不好呢。”
***
不知是因為流蘇開口提了,還是因為冷風擾人,醫塵雪跪卧着坐榻,上半身伏在窗臺上,幾杯酒下了肚,心緒便有些亂了。
明明日日都在眼前晃悠的人,驀然之間卻覺得,像是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了。
他忽然就很想見一見司故淵。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就怎麽也壓不下去,甚至有愈加強烈的趨勢。
喝了那酒容易犯困,醫塵雪就側伏在窗臺上,白皙手指松松地抓着空了的酒杯,垂在窗外,墨發也沒束,散亂地鋪落在肩頸後背,耳邊臉側,窗臺上。
他時不時會睜一睜眼,勉強撐出一條細長的眼縫,不怎麽清明的眸光往院門口瞧上一眼,又垂落下去。
耳畔冷風時歇時起,醫塵雪狐裘褪在一邊,竹青薄衫罩在身上,抵不住什麽寒意。
但耐不住因那半春眠生出來的困意,他腦袋側倚在手肘上,半醉半醒間,眼皮有下沒下地眨着,終于在某一刻徹底閉上了。
手裏的酒杯搖搖晃晃,也支撐不住,從指間滑落,往下墜去。
但杯盞碰石的聲音并未響起,反是被靈力托起,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中去。
司故淵将杯沿靠近鼻下,嗅到了很淡的白梅冷香。
半春眠。他記得這個名字。
他走到窗棂近處,解下外袍,披到了醫塵雪身上。
他伸手去探,試到平緩的鼻息後,手指彎曲着碰了下醫塵雪的臉,替他拂了那幾縷遮眼的碎發。
醫塵雪此刻阖着雙目,眉眼柔和,安安靜靜的,像只雪貍。
司故淵曾見過許多次他這副模樣。
如同那許多次一樣,他眸光落在醫塵雪臉上,從眉骨到鼻梁,往下落在醫塵雪輕抿的薄唇上。
盯着那處靜默了沒多久,他便伸了手,修長的手指輕捏着醫塵雪下颔,俯身靠了過去。
醫塵雪眼睫微動,并未睜眼。
不知是因為那幾杯半春眠還是什麽,他夢見了一些事。
夢裏他一身紅衣,坐在檐梁下,身側的欄杆上擺着玉壺,而他正抓着某人的手腕,微仰着頭笑彎了眼。
他尾音微揚:“上仙,偷親可不是什麽磊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