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人情
第70章 人情
說來悲哀, 命仙受人跪拜供奉,予衆生福澤,香火繁盛, 壽命永昌,落在旁人眼裏便是個無挂無礙的悲憫模樣。但少有人知道,有的命仙終其一生, 都困囿于自身不得解脫。
一眼窺命格,一念動生死。
凡人說及此總是羨慕敬佩,卻不知這樣的能力于命仙而言,既是恩賜,也是枷鎖。
命仙窺見的衆生裏,包括他所愛之人, 也包括他自己。
明知劫難,卻不能阻止。
往往這時醫塵雪就會想,也許一無所知, 才是幸事。
所以他從不為自己蔔命, 一次都沒有。
山下人說他無挂無礙,不沾凡塵, 是位遺世獨立的仙客。
他曾也覺得這樣的說法沒錯,修了蔔術之人,大都無欲無求, 将世間一切看得很淡。
敬畏生死,卻又漠視生死,便是命仙。
醫塵雪不為自己蔔命,也從未逾矩, 試圖修改別人的命格。
直到他于蒼蒼雲山, 冷霧寒松間, 微仰着頭窺見了一個人。
至此,他滿身挂礙,再不能消。
相由心生,有了顧念,他便不再只是凡人口中的命仙“無相”。
他也有俗名,有來處,有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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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于明殊十一年,隆冬大雪,從醫姓。安降于凡塵之中,一個叫青楓的地方。
“醫塵雪”這個名字,他從出生就帶着。
可人人都只喚他“無相”,即便是至交好友,也很少有人叫過他的俗名。
但小坐林裏,那位性情孤冷的劍仙卻時常叫他的名字,聽得多了,他就忘不掉了。
他曾偷偷為司故淵蔔過一次福禍,并不是什麽吉兆。出于私心,他試圖阻止那次災禍的發生,但最終沒能成功,司故淵反而因此受了更嚴重的傷。
自那以後,他便再沒有窺見過司故淵的命格。
命仙有權選擇不去窺見誰的命格,他能斷了自己的那條線,也能斷了司故淵的。
什麽都不知道,便無所謂憂心害怕。
然而,算無遺漏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醫塵雪不是不知道生死有命,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命數來得那樣突然和急切。
他甚至還沒能好好的道別……
那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卻不是因為死亡,而是死亡所帶來的消逝。
大概是命仙做久了,見慣了生死,性子養得無悲無喜的緣故,哪怕是後來遇到了司故淵,變得會笑會鬧會逗人作樂,醫塵雪也依然認為,有沒有司故淵,他都還會是凡人口中的“無相”。
他因為司故淵沾惹上凡塵,得了一場歡喜,但若是哪一日他們分開了,生離或是死別都好,無非便是再回到從前人人喚他“無相”的日子,并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分別。
可真到了他将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并沒有那麽輕易。
他在小坐林等上好幾日,終究是能見到司故淵的,可這次不一樣,他是真的不能再見到司故淵了。
哪怕某一世能夠再遇到,司故淵也不會認得他,他也不會認得司故淵。
那或許是他們等了不知多少冬夏才等來的重逢,卻終究什麽也留不住。
身為命仙,敬畏生死,最知天道,可那一刻醫塵雪卻覺得,天道似乎一點兒也不公平。
他只是下了一次山,只是路過了一個地方,便要被無端牽連,死于天災。
他予衆生福澤,天道卻讓他連所愛之人最後一面都不能得見……
那一刻,他突然就後悔了,若是他為自己蔔了命,早知會有這麽一日的來臨,許多遺憾也許就能彌補,他就能坦然接受再也見不到司故淵這件事。
可他又比誰都清楚,沒有“若是”了……
但他終究不甘心,不肯接受那樣的死別。
人死即緣滅。
但他偏要緣生。
***
“司故淵……”
醫塵雪眼眸微動,稍稍睜了眼,張唇叫了一聲。
有一瞬間,他有些分不清,是千年前将死的那個自己在叫司故淵的名字,還是現在的自己在喚眼前的人。
司故淵低了頭問他:“要說什麽?”
醫塵雪這才意識到,他嗓子又幹又啞,剛才并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來,只是他以為自己叫了那個名字而已。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的緣故,他腦袋昏昏沉沉的,并不清醒。
他擡了手,想指一下自己嗓間,示意他說不了話想喝水,但下一刻便愣住了。
貼在他喉間的,不只有他自己的手指,還有另一個人的。
“你牽我做什麽?”醫塵雪想這麽問,但雙唇一開一合,只發出了細微的幹啊聲。
司故淵手指貼在他喉間的凸起上,感到那處滾動了一下,便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抽了手,去給他倒了水。
是溫茶,有股很淡的松木香。
他還沒說話,司故淵的手指又貼上他喉間:“好了麽?”
盡管腦子裏還是昏沉一片,但溫熱濕意滑過喉嚨,幹啞的感覺就逐漸退下去了,醫塵雪于是應了一聲:“嗯。”
等着司故淵收了手,他才問:“你方才牽我做什麽?”
司故淵坐在榻沿,垂眸看他:“是你抓着我不肯松手。”
“哦。”這麽應了一聲,醫塵雪便扭了下頭,額頭往枕間抵了一下,幾縷墨發滑落下來,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其實已經沒什麽困意了,也睡不着,但也不想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保持着側躺的姿勢,垂着眼睑,眸光直直落在前方,映着微亮的燭火。
竟然睡到了入夜麽。他想。
“不舒服麽?”
額上落下來一只手,替他捋了那遮眼的長發。
雖然說了話,但兩個人之間那種怪異又僵冷的氛圍并沒有消失,醫塵雪想說“沒有”,卻又在餘光看到那張臉時,悶悶應了一聲“嗯”。
“哪裏不舒服?”司故淵又問。
“不知道。”醫塵雪聲音悶在枕間。
其實哪裏都不舒服。
腦袋昏沉,四肢酸軟,說話都沒什麽力氣。
這些還算是好忍的,難忍的是骨頭縫裏竄上來的寒意。
醫塵雪很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只是他不想說。
但他不說,不代表司故淵就無從知道。
手指貼上腕間,感受到溫和的靈力時,醫塵雪像驚鳥一般縮了手,不滿地看向司故淵,卻又悶悶地不說話。
司故淵冷着臉,也在看他。
即便只是一瞬,司故淵也探到了他現在的靈識狀況。
“這便是你說的不知道。”司故淵語氣有些凍人。
醫塵雪不答話。
司故淵目光落在他泛白的臉上:“往日每回,都這麽捱着麽?”
醫塵雪并不答他的話,只悶聲道:“把符燒了……”
司故淵偏臉,盯着梁柱上的那些符紙看了一瞬,指尖靈火便飛了出去,符紙接連亮起,須臾便盡數焚盡,化成了一簇一簇幽藍的火焰,
從那些火焰中流散出來的東西,如千絲萬縷的金色細塵,都朝榻上之人彙聚而去。
此刻,司故淵才真正知曉那些符紙的用處。
但他早該猜到的。
從他第一次踏足這間屋子,梁柱上就總是貼着這些符紙。并非是那些符紙一直沒有取下來過,而是燒過之後,又會有新的貼上去,反複如此。
而每一次榻上的人都會是現在這般,寒氣侵體,手腳都冷得像冰。
“多久會有這麽一次?”
“一月。”
“幾次?”
“……”
“三四次。”敷衍不過去,醫塵雪說了實話。
說完便又拉了下被褥,往裏面縮了縮,整個人蜷了起來。
他更冷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次的寒氣侵體似乎比往常的還要嚴重些,因為那些符紙燒了之後,體內的寒氣并未有所消退。
這已經很不尋常了。
醫塵雪心底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害怕來,他擡眸去看司故淵,想要說些什麽。
伸出去的手卻先被握住,源源不斷的靈力順着指尖流向四肢百骸。
想要壓制住持續漫上來的寒氣,渡送靈力無疑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但醫塵雪只想制止:“等一下……”
他這身體就是個窟窿,怎麽填也不可能填滿。靈藥靈草養着,靈符護着,怎麽都行,偏不能是靈力。
渡了一次就永遠有下一次,司故淵經不住他這麽耗。
“停下來。”他想抽回手。
司故淵卻道:“這次不行。”
“醫塵雪,無論你想做什麽,我不會縛住你,但這次不行。”
他語氣強硬,幾乎不容置疑,醫塵雪本該更加反感,卻奇跡一般安靜下來。
因為他看見司故淵緊皺着眉頭,一刻都沒有松過。
司故淵的視線沒從他的臉上移開:“你欠我一個人情,今日該還了。醫塵雪,我要你顧好你自己。”
“這算什麽人情……”
拿五年前說過的話來作人情,算什麽?
司故淵卻認真道:“醫塵雪,這是你欠我的。”
眉心微蹙了下,醫塵雪反問他:“我若是不答應呢?”
司故淵看着他,默了一會,張了唇:“你不講道理。”
醫塵雪:“……”
也許是司故淵從沒這麽認真地說過這種話,與他一張冷臉極其不搭,顯得別扭違和,卻又有些難得和珍貴。
醫塵雪好氣又好笑:“上仙,這般言辭,你也很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