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家
第29章 回家
肩頭沉了沉,衛衍從陳舊的記憶中回過神,側頭看,講故事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
離天亮還有大概一個時辰,她一夜沒睡又跑了好些路流了好些血,疲倦也是正常。
衛衍便沒動,任由盛媗在睡夢中無意識地靠着他。
或許是想起舊事的緣故,她睡着的臉上猶自挂着一點笑意,好像還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喜怒從心的小丫頭。
洞中火簇跳動,映得衛衍眼底的光也明明滅滅。
他記得,他問完她,她當時很高興他主動跟她說話,立馬上前了幾步,叽叽喳喳又說了一大通,有一半都是答非所問的廢話,他如今已經記不清了。
但他記得,她說別人總笑話她沒見識。
離開滄州的時候,他留了一本書給她,書上講了許多大嵂各地的風土人情。
他自己尚且身陷囚籠,不得自由,沒辦法帶那個小丫頭親眼去看四海九州,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留下一本略載了四海九州的書,算是償她無瑕無垢的那一顆赤子之心。
盛媗醒過來的時候,端王已經不見了,他好像每次都是這樣來去無蹤,而她不知是不是睡得太沉的緣故,竟一點都沒有察覺。
山上的匪寇都被剿滅了,哪怕離得遠,但好像不管在哪個角落都一樣能聞到山上的血腥味,看來是一場惡戰。
盛媗歇在馬車裏,聞到那股血腥味,想起自己才殺了兩個人,有點犯惡心。
不過等回到衛府,她就顧不上犯惡心了。
盛媗下了馬車,被簇擁着一進衛府的大門,就看見前院裏放着一個大火盆。
衛襄催道:“媗姐姐,你真是倒黴,在廖府門外都能被匪寇綁走,快快快,跨了火盆去去晦氣。”
在盛媗心裏,衛國公府的門楣不說如何高貴,至少十分莊嚴,要在這樣莊嚴的地方跨火盆,盛媗覺得好像在做夢。
“真、真要跨?”盛媗被衛南霜挽着已經到了火盆跟前,但實在邁不開腿。
衛國公不在府中,柳氏發話說:“好孩子,快跨了火盆回去洗洗,你折騰了一夜,早些去歇歇。”
國公府太大了,盛媗住了這麽久都常常覺得它大得有些冷清,但今日這火盆燒得着實旺了些,讓她想起來在滄州的時候,小小的屋子裏燒一個暖爐,一整間屋子便都暖和了。
她來興陵後初時與衛家人十分客氣疏離,後來熟識後知道衛家待她出自一片真心,她便也多了幾分真心,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覺。
盛媗跨火盆的時候,不知道衛衍在看她。
衛衍自小在國公府長大,但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衛家的血脈,他在國公府的所謂的“家”,常常只是那一方偏僻的鶴山院。
也是今日,衛衍突然發覺,其實衛國公府的一家人,總是很熱鬧。
“長兄,你要不要也去去晦氣?”衛襄把跨火盆當成了玩樂的趣事,盛媗跨過去他還沒玩夠,又喊衛衍。
如果換了以前,衛襄定然不敢開這個口,但方才他一扭頭,看見世子長兄孤單單站在一邊,他心裏竟一時有點心酸。
話出了口,院子裏短暫的安靜了一瞬。
其實這樣的安靜有些傷人,像一條泾渭分明的無形界限,不僅是衛衍多年不肯越界,也昭示着衛家人對衛衍,因為積年累月的難以親近,已然生出了疏離的隔膜。
但衛衍沒什麽感覺,他早已經習慣了。
他不是衛家人,也不是光明正大的皇子,他只是那個人藏在暗處的罪孽。
“世子哥哥。”在一瞬的寂靜後,盛媗打破衆人的沉默,“你再陪我跨一次火盆吧,我覺得我這麽倒黴,跨一次不太夠。”
柳氏笑了:“倒還真沒見過跨兩次火盆的。”她朝衛衍招招手,“衛衍,你來陪你媗妹妹再跨一次,我們長長見識。”
“長兄,走走走!”衛襄覺得好玩,過去拉了衛衍。
“跨吧。”衛衍站到了火盆前,對盛媗輕聲道。
盛媗點了點頭。她心裏有點猶豫,但邁步前終于還是伸出手,牽住了衛衍的一截衣袖。
跨了火盆,盛媗回去洗完澡,天已經濛濛亮了,國公府的人昨天都擔心了一晚上沒睡,一府的人便都颠倒了晝夜,天亮了反而都歇下了。
到了傍晚,衛國公也回來了,衆人到蓮方堂用晚膳。
衛家的飯桌上沒太多規矩,因為衛襄和衛思思都不是“食不言寝不語”的人。
用飯用得差不多時,衛國公對盛媗道:“昨夜的事是府裏疏忽,原以為天子腳下不會有這種事,可沒想到……你受驚了,這段時日在府裏好生歇息吧。”
“媗兒沒事,叫衛叔叔擔心了。”盛媗道。
衛國公還是道:“先歇一段時日吧。”
用過晚飯,衛衍送盛媗回桐華院。
這回衛衍沒在半路止步,一直将她送到了桐華院門口,盛媗覺得很稀奇,頻頻用餘光偷瞄衛衍。
等到進院子的時候,盛媗忍不住問:“世子哥哥,你今日怎麽送到這裏來了?”
“路上黑。”衛衍道,見盛媗沒反應過來,他又補了句,“怕你害怕。”
盛媗瞪大了眼,說不清是感動多一點還是驚訝多一點。
過了片刻,盛媗垂下眼,猶猶豫豫還是說道:“其實我不怎麽害怕……”
但好像這樣說又辜負了衛衍的好心,盛媗立馬又道:“但是我倒是有點害怕一個人坐馬車了。”
衛衍愣了一下,片刻點點頭:“好,我記住了。”
記住什麽?盛媗有點懵,但衛衍囑咐了一句“早點歇息”,就轉身離開了。
盛媗晚上歇下,先是想了想衛衍說他記住了是什麽意思,轉而又想起衛國公的話,她這會兒想起來,覺得衛國公的話說得有點奇怪,好像是在叫她盡量少出門。
難道真有人盯上她了?
盛媗雖然不知道衛國公的話究竟有何深意,但還是老老實實在府裏待了好幾日。
這日一早,盛媗剛醒,還躺在榻上發呆的時候,外頭一陣匡匡當當的聲響吓了她一跳,好像有什麽人很生氣地“砰”一下關了門,又用力地絆了一腳凳子,總之,像是在撒氣。
“流蘇,是你嗎?”盛媗揚聲問。
隔着屏風,流蘇應了聲,沒一會兒就進來了內室,臉上果然是怒不可遏的表情。
“怎麽了?”盛媗連忙坐起來,“你被人欺負了?”
流蘇撇着嘴:“沒有。”
“那是……”
“有人欺負姑娘你!”流蘇氣道,語速極快,“我方才在府裏聽見有人議論,說是外頭現在有關姑娘的謠言都傳開了,說姑娘你被歹人綁去了山上,被人……诶!反正沒好話!他們知道什麽啊,姑娘你明明什麽事都沒有,他們卻編出那麽些污糟事來!”
話不必說得太明白,盛媗已經懂了。
她倒不像流蘇一樣氣急敗壞,這件事她心裏早就隐隐有了預感,尤其是在衛國公說了那些話之後,她此刻得到确認,反而像是心裏有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總算踏實了。
“姑娘,現在我們怎麽辦,難道任由那些流言滿天飛嗎,要是被太子殿下知道了……”流蘇一臉擔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盛媗愣了一下,方才大石頭落地的感覺這下全沒了,想起太子,她心裏總有些不舒服。
她深深吸了口氣,心裏想,如果太子相信了這些流言,太子還會娶她嗎?
有一瞬間,她想到太子可能不會娶她,心裏竟暗暗地松了口氣,可一轉念,她還是重新擔憂起來。
鶴山院。
玄羽腳步很輕地進了門,衛衍坐在長案後,低着頭提筆在寫字,他頭也不擡地問:“她最近如何。”
玄羽在長案前隔着一丈遠停下腳步:“回主子,盛姑娘自打知道了謠言的事,已經兩日沒出桐華院了。”
衛衍行雲流水的筆觸頓住,他的手滞了片刻,放下了筆。
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匪寇”對盛媗動手的時候,廖家的小厮正巧出來和他說話,還搬了兩個箱子有意無意地弄出了些搬挪的聲響,“正好”掩蓋了擄走盛媗的動靜,而後,北城司的人馬在城中大肆搜捕,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盛家姑娘被歹人擄走了一般。
“魏紹恒。”衛衍一字一句冷聲念道。
玄羽微微擡眼看他,很快明白了衛衍的意思,他想了想,低聲問:“主子,太子那邊,我們是否要……”
“暫時別動。”衛衍閉了閉眼,倚靠到椅背上,清冷的眉眼有些許疲憊,“先叫人把謠言壓一壓。”
“是。”玄羽應了聲,站在原地沒動。
衛衍沉吟了一會兒:“我記得,那些匪寇裏我叫你留了一個活口,他可交代了些什麽?”
“不是什麽硬骨頭,知道的都已經吐幹淨了,只是……關于太子的事,他知道的不多。”
衛衍右手搭着左手,拇指摩了摩左手的食指,他慢慢地擡眼,語調陰鸷:“他不知道,你教他便是。”
玄羽一愣,片刻明白了:“是。”
人退了出去,屋子裏安靜下來,衛衍面上一派陰沉。
她不見棺材不掉淚,那他只有狠一狠心,逼她徹底看清太子的真面目。
他要叫她明白,為情也好,為利也罷,太子都非是她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