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指路
第2章 指路
衛衍沒說話。
站在冥冥暮色中,衛衍一掀眼皮打量眼前的人。
燈籠照出來的光昏黃,女子的五官并看不真切,只看得出身量纖細,再有,便是一雙眼睛極亮,仿佛瞳仁深處藏着一簇火,有股天生地長的靈透。
“往哪兒去。”衛衍忽然問。
盛媗:“……”
這人怎麽莫名其妙,不說自己是誰,也不問她是誰,就問她去哪兒。
披風一事說來瑣碎,盛媗幹脆道:“我去蓮方堂。”
衛衍聞言随口“嗯”了一聲。
“走這邊。”他朝一條小徑一指。
盛媗:“……”
他站在原地沒動,盛媗本想等芸香,這會兒莫名被指了路,而指路的人仿佛等着要看她撒沒撒謊,她只好硬着頭皮道了聲:“多謝。”然後在他的注視下,走小徑而去。
一直走出很遠,流蘇回頭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小園子了,她茫然問:“姑娘,方才那人是誰?我們就這麽走了,芸香送了披風回來找不到我們怎麽辦?”
這是兩個問題,但兩個問題的答案卻是同一個。
盛媗松開手心,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把汗,她道:“方才那人在國公府來去自如,舉手投足矜貴恣意,不是二公子衛稷,就是世子衛衍。”
“什麽!?”流蘇低呼一聲,“那、那他怎麽不表明身份?”
“誰知道呢。”盛媗胡亂應了一聲,心裏卻隐隐浮出一個猜測。
父親和衛國公交好,在世時常提起二公子衛稷,說他是個端方雅正之人,可方才那人的态度,“端方雅正”四個字,他顯然哪個字都不沾邊。
那人,多半就是衛衍。
這也是她着急忙慌想從他眼皮底下逃走的原因。
“姑、姑娘……”流蘇忽然出聲,聲音和提着燈的手竟一起顫了顫,地上人影跟着一陣搖晃,她驚疑不定道,“怎麽好像……好像越走越偏了,這真的是往蓮方堂去的路嗎?”
盛媗腳步一頓,衛國公府太大,小徑交錯,重樓飛閣,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記住了桐華院長什麽樣,別說認路,她當下連國公府的大門朝哪開都搞不清楚。
但是,越走越黑連鳥都碰不到一只,她還是能感覺到。
盛媗:“……”
所以衛衍認出了她,還小心眼地記仇記了九年,還故意給她指錯路?
萬幸,一路走來沒有分岔口,兩人原路折返,總算在半道見到了活人,領路送她們去了蓮方堂。
“盛小姐!”
盛媗一到蓮方堂,芸香就沖了過來,她雖沒明說,臉上卻焦急地寫滿了“小姐你跑哪去了”的質問。
“媗妹妹,你去哪兒了?”衛南霜跟在芸香後頭過來,一臉擔憂。
盛媗知道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但她又不可能跟衛家人告狀說“我被你們世子給耍了”,只能編假話道:“方才等芸香的時候無意間瞧見園子裏有好多稀罕的花,一時看得入了神,不小心走岔了路。”
“爹。”
“爹爹!”
盛媗剛說完,廳裏衛襄和衛思思忽然叫道,原來是衛國公到了。
柳氏過來挽了盛媗的手,往門口迎了兩步:“媗兒,這是你衛叔叔,這是你衛稷哥哥。”
“盛媗見過衛叔叔,見過衛稷哥哥。”
盛媗見了禮,擡眼打量二人。衛國公衛臨海五官端正,氣質沉穩,雖年近五十,但戰場殺伐之人,毫無發福之跡,身材英武不見老态,除了鬓角微霜,瞧着恍如剛過三十。衛稷模樣和衛國公有五分相似,不過眉宇間少幾分冷肅,多幾分儒雅,是一個端方溫潤的翩翩公子。
“好孩子……”衛國公似是嘆了一聲,聲音有些低喑,“你父親走得突然,滄州遠在邊關,衛家在興陵沒來得及照應你一二,你父親的喪事全壓在你一個人身上,難為你了。”
盛媗眼眶一下子紅了,忙垂下眼簾:“父親殉國,僅剩的衣冠也都不遠千裏送來了興陵,我在雲安城不過安葬一副空棺,倒沒什麽……衛家雖在興陵,但柳姨這一年多一直在往邊關寄錢,還寫了許多書信勸慰我振作,盛媗知道,這其中必定也有衛叔叔的心意。此等大恩,盛媗銘感于心,絕不會忘記。”
衛國公這回真真切切嘆了一口氣,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又問:“這一路從滄州過來,可有人找你的麻煩?”
自然是有的。
哥哥投敵叛國,那些跟着他的将士全都埋骨黃沙,一去不返,他們的家人又怎能不恨盛家?
盛媗垂着眸,長密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暗沉的陰影,她搖搖頭:“還好,沒怎麽遇到找麻煩的。”
柳氏心底哀嘆一聲,握了握盛媗的手:“好了,今日是為媗兒接風的,別說這些了,都入座吧。”
盛媗的位子挨着衛思思,小丫頭咋呼了一通,驅散了方才的沉重。
盛媗掃了一眼堂內,發現衛衍沒來,而且壓根沒安排他的位子,她先是疑惑了一瞬,跟着松了口氣。
“媗姐姐,”一旁的衛思思出聲,“白日撿的那只鳥,它娘親來找它了呢。”
盛媗收回目光,那只鳥分明是衛思思從鳥窩裏硬生生抓走的,不是撿的,她無奈朝衛思思笑了一下:“那你讓它和娘親團聚了嗎?”
衛思思用力點點頭:“嗯嗯!現在它們都在我那裏呢!”
盛媗:“……”
“媗姐姐,我聽說邊關的人會養鷹,是真的嗎?”
盛媗一愣,點點頭:“有些人是會養,不過……”
“哇!”衛思思壓根沒耐心去聽“不過”,她神秘兮兮地湊近,忽然壓低聲音,“媗姐姐,偷偷告訴你,其實衛衍哥哥他……衛衍哥哥!”
衛思思的話音忽地一轉,一雙葡萄似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伸長了脖子看向門口。
盛媗心口一緊,身體近乎僵硬地轉向大門——
蓮方堂門外,衛衍一身紫棠色金絲彈花暗紋錦袍,長身玉立,似流風回雪。
堂內燭光明亮,他先前隐匿在暮霭中的五官被照得分明,和在場衛家人的相貌都不太相似,他生得格外俊美,是一種具有攻擊性的英逸,幾近冷銳,哪怕此刻他狹長的鳳目眼尾略彎,稍帶了兩分笑意,也消融不了他周身的凜冽。
“我來晚了。”衛衍慢悠悠道,仿佛沒看到衆人各異的神色。
他一開口,堂內除了衛國公和柳氏,其餘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像是要夾道歡迎似的,可看每個人的臉色,又如臨大敵好像活見鬼一般。
衛衍也不在意,從容地往裏走,有眼力的下人立馬補了位次。
可衛衍卻不往自己的位置上去,反而朝着盛媗走過來。
衆目睽睽之下,他在她身前停下,伏身為她拾起了掉落的珠釵。
柳氏回過神:“媗兒,這是你衛衍哥哥。”
“妹妹的珠釵掉了。”衛衍眉眼含笑,從近侍手中接了帕子,細細将珠釵擦了擦,還遞給她。
盛媗方才太緊張,倉促跟着起身相迎,連珠釵什麽時候掉的都不知道,這時候心口還蹦得厲害,但好歹能說出話來。
她袅袅娉娉朝衛衍福了一禮,貓兒似的聲音溫聲軟語道:“多謝世子。”
“不必這般客氣。”衛衍笑意愈深,眸色卻晦暗。
——她竟敢将他忘了。
盛媗接過珠釵,直到将冰冷的珠釵握在手裏,方才如夢方醒,她見衛衍朝她笑,谪仙似的模樣,端的是溫潤如玉,一點不像還記她的仇。
衛衍遞還了珠釵,轉身去了自己的位子,盛媗的視線追着他的背影過去,又飛快收回來。
她心口一松:還好還好,他應該是不記得她了。
念頭一轉,又想:那為何在小園子裏他故意指給她錯的路?
衛衍的忽然到來,讓洗塵宴安靜了不少,就連衛思思也不叽叽喳喳了。
這一日大家都很累,宴席很快就散了。
衛南霜和衛思思的院子在一處,與盛媗的桐華院同在南苑,三人順路走了大半,衛南霜本要送盛媗回去,但盛媗見衛思思困得直打哈欠,就讓衛南霜帶着衛思思先回去歇着了。
有芸香在,又沒有黑心腸故意指錯路的家夥,倒不至于再走錯路。
盛媗是這樣想的,所以轉過假山看見衛衍的時候,整個人當場呆住了,無端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呀……世、世子爺。”芸香提着燈領頭,也被吓了一跳。
“你退下吧。”衛衍毫不拐彎抹角,“我送盛小姐回去。”
“啊?”芸香一呆。
世子爺最不耐管別人的閑事,今兒怎麽又是破天荒參宴,又是發善心送客?
要不是此刻已經天黑,芸香真想擡頭看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
“世……”
“退下。”
芸香剛出口一個字,衛衍又重複了一遍命令,假山裏好像忽地爬出了一股陰風,吹得人後背一涼,芸香連忙諾諾應了聲“是”,将燈遞給流蘇,老實退下了。
等芸香走得看不見了,衛衍道:“今日暮色昏幽,給妹妹指錯了路,還請妹妹勿怪。”
盛媗:“……”
她怎麽有點不信呢……
衛衍雙手一揖,作勢就要鄭重地向她賠禮。
盛媗眼疾手快,連忙擺手:“沒事沒事,世子不必放在心上,我其實也沒有走很遠,很快就發現了,然後就折返了。”
衛衍收了手,隔着三五步看她,盛媗仿佛聽見了他一聲輕笑。
衛衍道:“既然沒有放在心上,何故你喚別人都是哥哥,只喚我世子。”
盛媗:“……”
她只好艱難地擠出聲音:“世子……哥哥。”
“嗯。”衛衍低低應了聲,好像頗為受用,“走吧,我送你回桐華院。”
“有勞世子……哥哥。”
到底男女有別,離桐華院不遠,衛衍就需得止步。
往前有兩條路,衛衍指着其中一條小徑道:“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很快就能到桐華院。”
盛媗:“……”
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