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到
第1章 初到
卯時三刻,城門剛一開,官道上一駕漆頂r蓋的素簡馬車辘辘而來,踏破一地熹微晨光。
流蘇掀起車窗的帷簾,時辰尚早,街上沒什麽行人,早食鋪子也還沒開張,這番景像有些冷清,流蘇朝外張望,卻十分新奇道:“興陵城真漂亮啊,這裏的鋪子都好生精致——那是客棧嗎?好高啊……”
她一邊感嘆“好高”,視線一邊追着倒退的街景飛挪,直至高樓徹底消匿在晨霧中,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姑娘?”回過頭,流蘇一臉驚詫,“姑娘坐得住?姑娘不看看興陵城嗎?”
馬車裏還坐着另一個女子,十六七的年紀,面容白皙,五官明豔,她仿佛比流蘇“沉穩”得多,釘在車上正襟危坐,連身子也不晃一下。
“姑娘?”流蘇見她不理人,疑惑地又喚了一聲。
風鑽過掀起的帷簾,從車窗吹了進來,拂過人的面頰,盛媗這才回過神。
不似邊關疾風凜冽,興陵城的風像煙雨水鄉養出來的溫柔少女,風中仿佛藏着一股甜膩膩的脂粉香,盛媗鼻尖皺了皺,脊背愈發僵直。
大嵂邊境之戰,她的哥哥雲麾将軍盛景聿“投敵叛國”,而她的父親懷化大将軍盛柏睿以身殉國,皇帝仁慈,功過相抵,不曾株連她這個小小孤女,就連當初賜婚她和當朝太子的聖旨,亦未曾作廢。
婚期不足半年,她自邊境入京,這是她第一次來興陵。
她生在邊關長在邊關,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也沒離開滄州,來到興陵,她浮萍無依,只能憑先慈和興陵柳氏——如今的衛國公夫人的一點交情,借住在衛國公府。
盛媗緩緩沉下一口氣,啓聲:“流蘇,你幫我看看,我的簪子穩不穩,發髻齊不齊,還有裙子,可還規矩?”
流蘇将她從頭到腳看了一趟,連連點頭:“穩、齊、規矩!姑娘,你就放心吧,姑娘好得很,保證衛國公府的人看了就喜歡。”
盛媗只聽了前四個字,後頭一溜串左耳進,右耳就出了,她慢慢舒出一口氣,神色也松了松,只脊背還無意識地僵着,挺得筆直。
馬車走了不知多久,安靜的街道漸漸有了人聲,不一時,馬車拐了個彎,又走了好一會兒,慢慢停了下來。
“姑娘,到了。”流蘇放下帷簾,率先起身,掀開門簾出去。
馬車外,有少男少女叽叽喳喳笑鬧的聲音,盛媗捏了捏手心,緊跟着流蘇而出。
馬車就停在衛國公府的大門外,大門前的府階上呼呼啦啦站着好大一片人,錦服華綢,一眼看過去五顏六色,盛媗有一瞬目眩,擔心自己再看幾眼只怕就要從馬車上摔下去,忙先收回了目光。
她伸出手,預備流蘇扶她下去,哪曉得這丫頭知她會武,竟背對着她等着她自個兒往下跳。
盛媗:“……”
“咳。”她輕咳了一聲,因是她事先交代好的,入鄉随俗,她也要學興陵的小姐們,流蘇倒是很快反應過來,忙回頭攙她下來。
盛媗落了地,衛國公府門外一片花花綠綠中走出來一位婦人,笑盈盈下階迎她。
“可算到了。”婦人上前,親切地挽過盛媗的手,她穿一身石綠色雲煙紋碧霞長裙,極是端莊大氣,笑起來眼角已有皺紋,卻不顯老态,反而瞧着十分和善。
婦人拍一拍盛媗的手道:“這一路可是辛苦了,本該讓襄兒去接你,可日子太緊,這混小子前些時候又跑去了盱州趕不回來,便只得你自己先啓程,護衛們半道迎你。”
盛媗沒見過衛國公府的女眷,但憑着年紀和裝扮,也猜出了這婦人正是她母親在興陵的故交柳氏。
“柳姨。”盛媗微微福身行了一禮,面上醞出三分溫順的笑意,“不算辛苦,我自小長在邊關,這回從滄州到興陵,途經亭州,一路見了不少好風景,其實很是足興。”
柳氏未及說話,身後忽地跳出來一個少年,搶先道:“盛家姐姐,是我貪玩誤了時日,叫姐姐在路上辛苦。姐姐初到興陵,為了賠罪,這兩日我保管帶姐姐好好逛一逛興陵城!”
這風風火火的少年正是衛襄,盛媗被他一連串親熱的“姐姐”叫得直發懵,一時竟接不上話。
柳氏嗔了兒子一眼,對盛媗道:“這就是襄兒,混小子一個。”說到此,柳氏便幹脆又點了身後的人,“這是我兩個女兒,南霜和思思。”
衛南霜約摸和盛媗一般大,眉清目秀,雪膚花貌,微微抿唇一笑,極是淑靜溫柔,衛思思瞧着不過十二三,還是個小丫頭,臉蛋圓圓,笑起來像剛出籠熱騰騰的白胖包子,很是讨喜。
柳氏道:“你衛叔叔和衛稷哥哥還未下朝,你——”她話音一頓,“你衛衍哥哥今日也不在府中。”
“母親。”衛南霜上前一步,溫聲道,“媗妹妹舟車勞頓,咱們別在外頭說話了,快進去吧。”
柳氏恍然回神,忙吩咐丫鬟小厮搬東西,一行人進了衛國公府。
赫赫一品公府,層臺累榭,銀屏金屋,個中曲折重沓,盛媗沒一會兒就眼花缭亂,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左拐右轉不知走了多久,總算到了地方。
柳氏領着盛媗進了屋:“這裏是桐華院,以後你就安心住在這。”柳氏走到梳妝臺前,指了指臺面上琳琅滿目的物件,“這些首飾胭脂和香料,都是南霜挑了送來的,怕你不喜歡,東西不多,你姑且先用着,等過兩日南霜陪你出去逛一逛,你再挑些合心意的。”
“這些已經很好了,”盛媗咬了咬唇,“讓柳姨破費了。”
柳氏莞爾一笑,領着盛媗在屋子裏看了一圈。
柳氏道:“近來朝中有一樁要案,他們父子怕是要晚間才能回來,正好府中簡單備了小宴,晚上為你接風洗塵,便等宴上你再去拜見你衛叔叔。你先歇着,稍晚些南霜帶你在府中逛一逛。”
衛南霜朝盛媗一笑,盛媗也回了一個不露齒的淺笑,一旁的衛思思蹦蹦跳跳叫起來:“太好啦,媗姐姐,晚些時候我帶你去掏鳥窩!”
盛媗一下子忍不住笑開,衛南霜給衛思思使了個眼色,衛思思沒看着,只眼巴巴等着盛媗回話。
盛媗只好賞臉地點頭應下:“好,等思思妹妹帶我掏鳥窩。”
衛家人離開桐華院的時候,留下了一個掌事丫鬟崔琴心幫盛媗安置。
崔琴心指着另外兩個丫鬟道:“盛小姐,這是芸香,這是詠梅,以後便是她們二人伺候盛小姐。若是這兩個丫鬟有什麽不妥帖的地方,小姐只管教訓就是。”
“哪裏。”盛媗忙道,“國公府調/教出來的人,想必都是禮儀周全、穩重能幹的。”
崔琴心謙遜地一笑,随即神色忽地一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
她猶豫了片刻才開口道:“國公府上下其實沒太多規矩,只不過……世子爺的鶴山院在北苑,世子爺不喜人打攪,盛小姐若沒事,還是盡量不要去北苑。”
寄人籬下,盛媗當然不會沒事亂跑,更何況——
她和世子爺衛衍,其實算是半個舊相識。
她躲他還來不及,萬萬不會送上門去。
她應下這話,又擔心起晚上的洗塵宴——到時候一定會見到衛衍。
不過轉念一想,兩人上次遇見還是宣德十七年,九年前的事,衛衍應該早忘了吧?
*
晨光寸移。
酉時二刻,芸香引路,領盛媗和流蘇去蓮方堂參宴。
時值三月,尚在暮春,邊關這個時節晚間還冷得很,風一吹嗚嗚作響,裹着晚露凝寒的水汽直往人臉上撲,盛媗以為興陵也是如此,出來的時候多穿了一件披風。
可興陵到底不是滄州,這裏的風好像沒有肆意橫行的時候,總是輕輕柔柔,拂在人臉上暖烘烘的。
盛媗走了一段路,身上已經有了熱意,只好将披風脫下來。
芸香想着若将披風帶去宴上,怕會顯得盛媗格格不入,便主動說:“盛小姐,要不奴婢将披風送回桐華院吧,省得拿着占手。”
盛媗大喜,忙點點頭,随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不認路,不知蓮方堂在哪兒:“那洗塵宴……”
“桐華院離這兒不遠,小姐在這裏稍侯,奴婢快去快回。”
芸香一走,小園子裏就只剩下盛媗和流蘇兩個人。
桐華院離此處不遠,腳步聲靠近的時候,盛媗才等了不多時,下意識以為是芸香回來了,而等她朝來路看過去,見空無一人,才恍然發覺,腳步聲是從另一頭傳過來的。
她忙轉頭看。
幽徑昏暗,來人沒掌燈,只藉着漸沉的稀薄日色依稀看得出是個身形高挑的男子。
他是孤身一人,步履慵懶,踩過石板小徑的腳步聲悠悠緩緩,直到看到她,大概也沒料到會忽然遇上一個陌生女子,步子漸漸停下。
能在國公府閑庭漫步的人,當然是府中人,很大可能是某個主子。
盛媗作為客人,不敢失禮,但又不知道如何稱呼來人,只好先默默福了福身,然後擡眼眼巴巴看着他,等他主動開口言明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