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互訴
第68章 互訴
“我相信你。”鳶眉不假思索地說。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 可她卻仍是凝着他不放,甚至有個瞬間,她想伸手撥開他雜草似的鬓發, 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他不是不願見她,不過是怕被她見到這麽不修邊幅的一面吧, 既然如此, 她又何必掀開這一道面紗呢?
“你早就提醒過我, 都是我不以為意……直到現在才看清他的真面目。”她解釋道。
他聽出她的愧疚, 不禁壓低聲音道,“我在朝廷這麽多年,未必能做到令所有人滿意,他視我為眼中釘已久,和你沒有關系, 你不必內疚。”
鳶眉聽着他平和的聲音, 低頭瞥見他凍得青紫的手,上面還凝着一點斑痕,袍子上的袖口也破了一塊, 被地牢裏的陰風吹出了手臂的輪廓, 那上頭還隐隐有幾道未愈的傷痕。
她的心像是被狠撓了一下, 顫巍巍的, 有些疼,可也不完全是疼,而是一種恻隐。
痛惜他這般心高氣傲之人,竟淪落到這般萎靡不振的境地。
“我會幫你求情。”她輕聲說道。
“別, 殿下……”他急起來, 就這麽仰起頭懇切地瞻望着她,幹涸起皮的薄唇輕顫, “殿下與臣萍水相逢,實在不應當為了臣踏入這灘渾水裏……”
她嗟嘆一聲,“萍水相逢嗎?”
他垂眸,聲音淹沒在喉嚨深處,“是……”
“可他們已經知道我的身份。”
就算帝後并不清楚她與他之間的羁絆,可她也已經無懼被他們知曉了。
裴疏晏瞳仁搖曳地凝着她,那幽晦的深海裏猛烈地湧起浪潮。
他腦海裏不知怎的便想起當年她淪為階下囚前,曾經将他當成救命稻草,可他卻選擇冷眼旁觀。
而今情況反了過來,她成了他想抓卻抓不住的一抹雲,他原以為她會隔岸觀火,卻不料她為了他涉入泥潭。
他年少成名,耳邊聽過太多奉承,可卻被她這麽平和的話狠狠扇了臉,品性孰優孰劣,高下立見。
他愈加匍匐下來,滾燙的熱淚悄然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甕聲甕氣道,“我只是不想你為了我涉險。”
她目睹他伏在她身前,心頭說不上什麽滋味,可面容卻還十分冷靜,“一碼歸一碼,我也并非為了你,而是做我該做的事罷了。”
話音剛落,便聽到頭頂處又傳來了腳步聲,于是兩人都默默地止住嘴。
李昭那身竹青的直裰在搖曳的燈光下張牙舞爪,那張俊美的臉也顯露詭谲。
即便如此,鳶眉并不十分怕他。
因為見過他僞善的一面,也見過他陰狠的一面,雖然一開始覺得震撼,可現在心潮倒已經平靜了許多。
“我來看看阿姐與裴首輔敘完舊沒?”
他的聲音像吐着信子的蛇,讓人迅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鳶眉順勢站了起來,“我說完了。”
他已經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撥過她的下巴,卻被她輕輕別過去了,他悵然地收回了空落落的手,觑着她的後腦勺道,“阿姐看起來還不太高興?”
她沒有搭腔。
得不到回應的他反而哂笑了起來,“看來阿姐對這懲罰還不夠滿意,那簡單,我這就……”
“李昭。”
她突然回過頭看他,即便她個頭比他還矮上大半個頭,看向他的眼神也是微微帶了仰視,可即便如此,她柔潤的臉上卻是出奇的冷靜,甚至于凝着一層薄霜。
他心頭莫名一突。
鳶眉見他嘴角的笑容漸次凝結成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她無動于衷,甚至還想誇他一句演技精湛。
當然這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她不過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輕聲道,“積點陰德吧。”
她悲憫的眼神仿佛是一根針,精準無誤地刺入了他最柔軟的地方。
他眼裏淚光微顫,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阿姐……”
她輕嗤道,“別叫我阿姐,我不過是承蒙皇恩成了公主,哪配得上你這一聲姐啊?”
她說完便兀自轉身,再也吝于賜他一個眼神,“人我已經看過了,我這就回去了。”
直到她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那石階盡頭,李昭那冷得發僵的身體才逐漸複蘇了起來。
眼裏的那點水氣也已經蒸發得幹淨,心頭卻有些潸然,他終究是一手搞砸了他們這般融洽的關系。
無所謂,他想,他生來就不會為了女人絆住腳步,或許這次有些失手,可他也不會停止自己的計劃。
一想到這,他心頭好像寬慰了些,可依舊不太明朗。
不過,看着昔日一塵不缁的裴疏晏,眼下就如同一灘爛泥似的癱在他腳邊,那點陰翳終于徹底消散了。
他屈膝蹲了下來,就為了看清他臉上狼狽的表情,可他掐着他的脖子迫他仰起頭來時,這才發現他唇邊露着一絲譏诮。
他皺起眉,“你笑什麽?”
裴疏晏收起嘴角,漆眸裏仍有股漫不經心的意味,“我能笑什麽,我笑我自己。”
雖說是笑自己,可他的語氣卻仿佛帶了一點輕蔑,李昭只感覺有一股無名愠火在胸前亂撞着,撞得他胸口起伏,掐住他脖頸的手也不自覺收緊。
“你敢笑我?”
裴疏晏被他掐得整張臉泛着紫紅色,本能想抓住點什麽,可身上的筋骨卻像是斷了,只虛虛地碰到他的袖口便又重重地垂了下來。
李昭看到他眼仁翻了白,這才恢複了理智,趕緊松了手。
只聽一聲悶響,他又倒回草垛裏,肺裏猛然灌入了冰冷的空氣,令他止不住咳了起來。
一疊聲咳着,沒完沒了。
李昭起初有些快慰,可漸漸也失去了耐心。
他心裏不禁感嘆了一聲,太弱了,弱得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捏死他,可若是如此,卻又不夠暢快了。
“诶……”他擡腳在他身上蹬了一下,将他的身體翻了過來,在見他滿臉痛楚,這才勾起嘴角道,“裴疏晏,你不會真的不行了吧?”
裴疏晏腦子裏仍是混沌的,半晌才喘着粗氣道,“殿下是天潢貴胄,何苦和我這為人臣子的過意不去?”
李昭搖了搖頭,“不是孤跟你過意不去,是你自食其果,膽敢設計陷害孤,你就該想到今日。”
裴疏晏幹脆抿緊了唇不說話。
李昭倒也不擔心他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畢竟謀反之罪,比搶占良家女的罪名可要重多了。
他又趁機羞辱了他一番,可發現他一徑閉着眼,嘴巴也抿成一道直線,他又覺得意興闌珊,于是便獨自回了府。
那廂的鳶眉自知中了李昭的計,回程的路上便一直在想對策。
她在皇上面前說不上話,反而怕弄巧成拙,她得找個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人才是。
她頭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卿舟,可忖度了片刻,還是被她否決了,畢竟他不過是五品官員,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他胡思亂想。
她想救裴疏晏,是因為她發現自己中了李昭的詭計,也不想這樁冤假錯案越釀越錯,讓朝廷損失一員英才而已。
可她才跟卿舟坦誠過往,能否再禁得住考驗,她心裏也是沒底。
她并不想用自己即将到來的幸福去賭,她思來想去,到底還是想到了一個人——太子李羲。
論血緣,他們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弟,況且他又是一國儲君,在皇帝面前自有說話的分量。
說幹就幹,還不等馬車回了公主府,她便吩咐改道前往東宮拜訪太子。
菱香自是能看出她的緊張,于是不斷催促車夫快點,終于趕在烏金墜落之前趕到了東宮。
李羲還在書房描繪丹青,興起之處袖子用襻膊高高系起,露出精瘦而白·皙的胳膊,一聽德章公主駕到,這才急忙将袖子放了下來。
他雖不知皇姐為何會在這時候造訪,不過人家既然已經到了門口,他并沒有拒人門外的道理,于是挪身到窗前道,“宣進來。”
宮人應喏而去。
俄而,門外進來一個窈窕的身影,他瞥了一眼便朝她行了禮道,“皇姐。”
“殿下有禮。”鳶眉亦是欠身給他回了禮。
李羲笑了一下,“今兒刮的什麽風,竟把皇姐給刮來了,快請坐吧。”
說着又讓人奉了熱茶來。
他的眉眼和李昭有些相似,可卻不似李昭那般惹眼,只是像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般,臉上也總帶着一絲病态的蒼白。
她聽母後提起過,她是早産誕下的李羲,因而他自幼身子就比別人羸弱些,好在如今成了年,跟着少保學了些拳腳功夫,才不像小時候那般病恹恹的。
她斂裙在他身側坐了下來,抿了一口茶,凍得微僵的身子才漸次回暖。
李羲見她兀自出神,猜想她必定有什麽煩心事,于是揮手讓侍奉的人退到外頭去了,這才問:“皇姐有心事?”
鳶眉擡眸便見到他那張和李昭有些肖似的臉,心頭莫名有些慌得厲害,手心都攢出了潮意。
“皇姐?”李羲又不确信地喚了一聲。
她這才回過神來,這才嗫嚅道:“是有樁事……聽說裴首輔因謀反之罪被押入西獄,不知你可知曉?”
他聽了并沒顯露出驚訝的表情,而是自顧自地呷了一口茶道,“裴首輔?這事與皇姐有何幹系?”
鳶眉默了一下,這才将緩聲道,“裴首輔這些年來為朝廷也算得上鞠躬盡瘁了……不能讓他蒙受不白之冤……所以我想請求你,能不能請求父皇重新徹查此事?”
李羲鮮少插足朝堂之事,雖然他也覺得裴疏晏落獄有些莫名其妙,可只要事不關己,他是不願去插手此事的。
畢竟他一旦插了手,便可能難以回頭,手足相殘,朝臣紛亂,是他最不願見到的局面。
“對不起,這個……恕我不能答應。”
話音剛落,他見到她單薄的雙肩便耷拉了下來。
他有些于心不忍,忖了忖,又開了口,“我不想插足此事,是我不願落入他們的明争暗鬥裏,但我想,有一個人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