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回憶
第60章 回憶
裴疏晏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跳梁小醜一般, 得知了消息後他心急如焚,可沒料到得到的只是她一句冷冰冰的道謝。
她真有辦法讓自己擺脫危機嗎?從見到皇後娘娘的那刻起,他便明白了她在宮裏的處境。
她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公主, 可這個宮裏,連與她有血緣關系的皇後都能如此漠然置之, 更何況宮裏殺人不見血的其他人?
沒有人真心對她, 這也難怪她急着搬出皇宮裏了。
可這件事并非那麽輕而易舉揭過的, 他在皇帝跟前許久, 自然也能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近些年來,他上了年紀,龍體欠安,又漸漸傾向韓邀那等左右逢源臣子,他那固執己見的一面, 被漸漸激化了出來, 有時候連他也感覺到力不從心。
他便這麽麻木地釘在原地,直到腳心漸漸發涼起來,才邁着僵澀的步子離開了廟裏。
可沒想到, 下山的時候, 兩輛馬車又碰到了一起。
來賢一邊駕着馬車, 一邊收緊缰繩向他回禀, “郎主,殿下的車好像壞了……”
他順着聲音打起簾子,果然見跟前停着一輛篷車,兩個侍衛蹲在車轱辘邊上敲敲打打。
即便剛受到她的冷臉相待, 可他也不能視而不見, 他不假思索地便讓人停車,而後提起袍裾踩着馬凳下來, 緩步踱到了她的馬車跟前拱手行禮道,“參見殿下。”
鳶眉聽到他的聲音從門簾外響起,有一瞬間簡直要懷疑是他在她的馬車上動了手腳,否則又怎會這般湊巧?不過冷靜下來才覺得是自己多慮了,他裴疏晏雖然惹人厭,可倒還不屑做這等下等之事。
于是她揉了揉疲憊的太陽穴道,“免禮。”
“殿下馬車壞了,剛好臣也要下山,不如臣捎殿下一程吧。”
鳶眉原本堅決不願跟他同坐一輛馬車的,可下一刻侍衛的聲音馬上傳了進來,“殿下,這車轱辘軸斷了,要修起來也沒那麽容易,既然裴首輔也順路,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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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聞言,眉心突突跳了起來,掀開簾子探出半個頭來問侍衛,“大概多久能修好?”
“這……”侍衛有些為難道,“怕是……沒那麽快。”
這裏離城中還有好一程子,怕是耽擱下去天就要黑了,她自然是不願待在山上過夜的,于是思忖片刻,還是松了口,“那就勞煩裴卿了。”
裴疏晏的語氣并沒有什麽起伏,“只是順路而已,殿下無需客氣。”
鳶眉只好挪身到了他的馬車前,她的視線與來賢交彙到了一起,可向來機靈的來賢卻仿佛不認識她似的,很快垂下眼睑避開她的視線,并躬身作揖道,“小的參見公主殿下。”
想來裴疏晏早已教過他規矩,她也便當他是陌生人般,輕輕從他身側走了過去,“不必多禮。”
要踩上馬凳時,來賢像個狗腿子似的跑了過來,剛伸出手想攙扶她登上馬車,可卻有個清冷的聲音道,“我來吧。”
鳶眉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了,就在衆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指卻悄然在她胳膊上無聲地輕叩了兩下。
這樣細微的動作,就算離得最近的來賢都沒有看出來,更何況站在幾步開外的侍衛們了。
她愕然地回眸看了他一眼,猛然間撞進他漆眸裏的一片溫柔汪洋,她抿緊了唇,自顧自地鑽進了車廂裏。
他并沒有跟上來,不過跟着來賢在車板子坐了下來,“殿下坐穩了嗎,坐穩了……我們就啓程了。”
她遲怔怔地應了聲,“好……”
馬車就這麽動了起來,徐徐朝着山腳下駛去,誰都沒有開口,可奇怪的是,方才的劍拔弩張在這一刻仿佛歸于平靜。
鳶眉就靠在車圍邊上,擡手将簾子挑開了一點。
窗外,一只黑白相間的蝴蝶揮動着一雙蝶翼,優雅地飛入了叢林裏,她的目光跟随着那蝴蝶遠去,思緒也飄到了她十幾歲的那年。
已經過去了太久,她也記不清是多少歲,只知那個時候,她與他成雙入對,豔羨旁人。
爹每月都會與門生們組清談會,也想盡辦法要讓她出席以提高點見識。
偌大的花廳擺上了十幾張矮桌,一群人倚着憑幾席地而坐,就她一個人釘在中間格格不入。
大家說着她聽不懂的之乎者也,她聽得發困卻也不好意思表現出不耐之色,這時候,她就會趁着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在他的手臂上輕彈了兩下。
隔着一張矮桌,他一塵不染的烏眸就這麽不動聲色地轉了過來,濃密的睫毛在申時的斜陽下輕顫着,那淺淺的幅度也在她心湖扇起一點漣漪。
爹還在上首高談論闊,她暗暗朝他眨了眨眼,他立刻便領悟到她的心思。
“老師,小娘子身子不适,學生先帶她下去休息吧。”
他忽而開了口,清潤的嗓音在廳內回蕩。
冷不防被“抱恙”,十幾雙眼就這麽齊刷刷地朝她望了過來,她只得捂着肚子,唉聲嘆氣地佯裝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樣。
她爹當然也看得出她的小把戲,可礙于在衆人面前,終究只是板起臉,催促他快點下去。
于是兩人便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從後門溜了下去。
她這廂是解放了,可卻也不肯放他走,趁着這會沒有人在,他也并沒有想回到清談會的意思,他們便坐在樹蔭裏貼在一起說着悄悄話,十指也一點點扣到了一起……
後來,這個動作便成了屬于他們兩個人默契的體現。
無論什麽場合,只要她想開溜與他開小差的時候,便會像這樣,暗暗地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輕點了兩下。
一眨眼,已經快十年過去了,這段記憶也早已經在她心頭封了塵,可一旦被他這個熟悉的動作點醒,塵封的舊事便如決堤的洪水一般猛烈的拍在她腦海,一點酸而脹的感覺逐漸在她心頭蔓延了開來。
他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難道他還有話對她說?可是……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她登時有些踯躅不定,一個聲音告訴她,這不過是他的詭計罷了,可另一個聲音卻告訴她,也許……他還有什麽要緊的話要對她說呢?
又過了須臾,馬車終于緩緩停了下來。
他的聲音在門簾之外響起,“殿下。”
菱香以為已經到了公主府,猛地打簾探了出來,見眼前竟是一家酒閣。
正是半明半晦的時辰,酒閣的門口已經點起了兩盞巨大的燈籠,籠罩着一層薄紅的光鋪在前面的石板路上,令人周身溫暖了起來。
她臉上的表情凝住了,半晌才回過頭喚了她一聲,“殿下,奴婢看這好像是間酒閣子……”
“時辰已晚,請殿下用了暮食再回吧。”
鳶眉心頭徘徊了一路,這會子也算是下定了決心。
一碼歸一碼,這回他是為了她通風報信,她又怎能那般不留情面?
反正也用了暮食便回,想來他也掀不起風浪,于是便探出身子來,目光在這間酒閣子上睃了一圈。
他以為她還在猶豫,便和聲道,“殿下放心,等會臣定會安全送你回府。”
鳶眉卻大大方方道,“正好,本宮也餓了。”
菱香不明所以,還愕然問她,“殿下當真要在這裏吃嗎?”
她緩聲回應,“嘗嘗外頭的飯菜換換口味,回頭讓府裏的廚子學着做幾道。”
既然她都發了話,菱香便率先跳下馬車,來賢也動作迅速地将馬凳取了下來,而後将位置讓了出來。
裴疏晏也自覺地迎了下去,剛擡起手臂,卻見她已經将手臂擱在菱香的手上,裙擺像是帶了一陣香風,飄飄然從他身前走了過去。
他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默默跟在她身後進了酒閣子。
鳶眉一入酒閣子便要了間雅間,在酒博士的引路下,一路繞過廊橋,來到雅間落坐。
裴疏晏便跟在她之後進來,問她想吃些什麽。
“裴卿看着辦吧。”
裴疏晏點頭道好,轉頭便跟酒博士報了一串菜名。
“麻煩讓廚子做清淡些。”
酒博士記下菜名,連連道好。
“再來一壺秋露白吧。”他忽地又追加了一句。
“好的,請客官們稍坐一會,馬上就來。”酒博士說完便踅身離去。
鳶眉沉吟了一下,這才對菱香道,“你先去門外守着吧。”
菱香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這才默默退了出去。
這時的雅間裏便僅剩下兩人沉默以對,見他還掖着手杵在那裏,鳶眉到底開了恩道,“坐下吧。”
“臣多謝殿下。”
他說着斂袍在她下首坐了下來,隔着一張桌子,兩人就這麽靜靜地觀察着對方,分開了幾年,兩人仿佛都變了樣,可再一細瞧,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
還是鳶眉率先打破了沉默,“明也,你還有話對我說嗎?”
她喚着他的表字,這個字還是江集給他取的。
明也,是寄予他光明磊落的品行,可是從一開始,他就違背了這個美好的寓意。
她的語氣淡如止水,卻讓他心頭猛然抽痛了一下。
良久,他才回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