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約見
第59章 約見
又到了大朝會的日子。
莊嚴肅穆的金銮殿內, 上百官員在鋪着金磚的地上整齊豎列開來。
上首的皇帝坐于寶座之上,大掌在扶手邊上的龍頭摩挲一下,這才淡淡開了口, “羌離使臣又在求與大盛聯姻了,朕思來想去, 朕那些适婚年齡的公主, 也只剩下德章一人了, 不知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裴疏晏身為內閣首府, 在廷臣的地位無出其右,他所站的位置也是離皇帝最近的。皇帝的話音未落,他脊骨猛然間爬上一股寒意,渾身的血仿佛凝住。
事實上,羌離早在一年前就有請求和親的意願, 而那時皇帝膝下只有一個毓樂公主——也就是皇後所出的公主李寶瑜達到适婚年齡。
說是和親公主, 可自古以來,皇帝都還是極力避免自己的女兒走向這條路的。
塞外畢竟不比宮裏,環境氣候都很惡劣, 而且那些游牧民族的風俗也十分野蠻, 所以和親的公主, 不是從不受寵的公主裏挑選, 便是從宗室的适齡女子中選出合适的,在冊封公主之位用于聯姻。
羌離使臣上回求娶的時候,皇帝便已經說過這個問題,大臣們谏言說在宗室的女子裏挑選, 結果那廂的宗室也有自己的打算, 紛紛把自家的女兒許配出去,這件事就這麽擱淺了, 沒想到,這次羌離使臣還舊事重提,看來是鐵了心的要與大盛聯姻了。
羌離與大盛的關系勢同水火,倘若真能以婚姻換取和平,那麽對于國庫日漸虛空的大盛來說,無疑是個大好的消息。
可是她如果這個和平是要犧牲掉她來換取,那麽他絕不同意。
他暗暗攢緊了手中的笏板,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半晌才尋回自己支離破碎的聲音,“回禀皇上,臣覺得不妥。”
“嗯?”皇帝擡起那雙恹恹的眼神,帶着雷霆萬鈞的氣勢落在他頭頂上。
他躬身下去,不卑不亢道,“德章殿下是皇後娘娘親女,好不容易母女重逢,倘若遠嫁,娘娘又如何能放得下心,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将話頭抛給其他廷臣,“諸卿有沒有別的意見?”
居于裴疏晏之後的韓邀忽地站了出來,一臉谄媚地朝皇帝道,“皇上,臣的意見正與裴首輔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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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疏晏眉心一動。
近來,他身體欠佳,前陣子又告了許久的病假,韓邀越來越受皇帝倚重,甚至朝中有些閑言碎語,說韓邀有取代他的勢頭,一些牆頭草便上趕着巴結他,一時風光無兩。
對于這些情況,他的內心倒沒有多少波動。
當初他在內閣資歷并不算深厚,可江首輔被抄斬後,內閣便只剩下一個年邁的閣老,以及一個身體抱恙的老學士,因為無人繼任,他才被這些學士們舉薦了出來,成了新任首輔。
可對于這個權傾朝野的職位,他并沒有貪戀過,反而在上任後,為了肅清朝堂而耗費了不少精力。
而今韓邀的出現,卻讓他看清了皇帝的另一面,他不知道,自己義無反顧所堅持的,還算不算真理。
果然,皇帝見他開了口,語氣裏便露出了一絲輕快,“說說看吧。”
韓邀恭敬地應了聲是,這才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來,“臣以為,羌離兵力日漸龐大,既然有意求娶,那麽大盛也該拿出誠意來,德章殿下貴為皇後娘娘親女,血統尊貴,正應該為大盛付出一份力,這可是至高無上的榮光。”
裴疏晏瞥了韓邀一眼,這才淡聲道,“雖是榮光,但也大可不必由德章殿下和親羌離,依臣的看法,就從宗室的庶女中選,只要賢良淑德,是誰并沒有關系。”
兩人的目光在衆臣中交錯了一下,臉上雖還都看不出什麽表情,可抿起的嘴唇卻能看出兩人互不謙讓。
首輔次輔的權利相争,衆臣也已經略有所聞,這回火藥味蔓延到朝會之上來,衆臣雖耷拉着眼皮,餘光卻總忍不住被他們吸引了過去。
皇帝捏了捏發緊的眉心道,“裴卿、韓卿說的各有道理,朕也始終為這事頭疼,都說從宗室女子挑選,可到了要選的時候,總是一個個逃的逃,避的避,如果真能選出合适的,也不用拖延到這會了,德章身為皇後親女,由她和親羌離,想必那邊也不會有異議。”
聽出皇帝話裏的意思,裴疏晏只感覺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着,令他幾乎窒息。
說來說去,就是挑選宗室女這一條道路格外艱辛,他心頭明白,若是不能替皇上解了這個憂慮,那麽鳶眉依舊是在劫難逃了。
他驀然又想起皇後認女這麽一個細節來,雖然他對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并不明晰,可皇帝冊封她為公主那日也太過微妙了,那日是萬壽節,表面上他是想公布天下,繼而擡舉她的身份,可實際上他的居心究竟為何呢?
他清楚得記得,那日萬國來朝,羌離使臣亦在其中。
一個越來越荒唐的念頭在他心頭漸次拼湊起來,她當真是皇後淪落民間的親生女兒嗎?還是……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她代替毓樂公主和親羌離?
想到這,他雙腿頓時踉跄了下,定了定神才打直了膝蓋,繼續拱手道,“宗室女找不到,從臣僚中自主上薦的也不是不行啊?”
為了得到這個殊榮,想來怎麽也有人願意的,當然,這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但皇帝似乎心意已決,他的話說出口并沒有得到多大的回應,不過事情依舊沒議論出個結果,皇帝心頭煩躁起來,揮了揮手道,“改日再議吧。”
朝會很快結束,廷臣們從大殿魚貫而出。
裴疏晏剛想再找皇帝商讨,沒想到餘光見韓邀率先像一只搖着大尾巴的狐貍一樣貼了上去,他腳心一頓,頹喪地步出了金銮殿。
走在日影下,他卻感覺渾身寒浸浸的,沒有一絲暖意。
他們的關系還沒有釋解,眼下又出了這樣的狀況,如果他們能肯同心協力,尚且能博得皇帝反悔的機會,可她若不願呢?
他躊躇了片刻,還是決定向皇後娘娘禀明此事,只要皇後堅決反對,那麽自然多了分勝算。
然而過程并不遂人意,皇後娘娘沉浸在失去幼女的悲痛中,整日只吃齋念佛,對于這個長女的終身大事并沒有什麽想法。
他的心再一次落入谷底。
最後實在沒了法子,只能以言卿舟之名約了她出來。
那廂的鳶眉接到言卿舟遞來的帖子,認出這是他的筆跡,心裏雖閃過一絲疑惑,上回的來信他說月中回來,可今日剛初一啊。
可旋即她又想起,會不會是他提前回來,就為了給她一個驚喜呢?
于是心頭雀躍地換上一身藕荷色的坦領衫,下又系了條橘色的襦裙,對着銅鏡左瞅瞅,又瞧瞧,确定妝容沒出差錯了才登車前往約定的地點。
那是個寺廟,甚至有些偏遠,馬車走到半路,她突然心生警覺。
言卿舟為何要約她來廟裏?他是真的回來了嗎?
這樣想着,她便留了個心眼,遣了個侍衛前往言府問明情況,這才慢吞吞地來到約定的地方。
由于路上拖延了不少時辰,到了那裏已經比約定的時辰晚了半個時辰。
其實她已經不确信他還在不在,她還是壯起膽子,将侍衛遠遠打發了,只獨自帶着菱香來到後山赴約。
後山有一棵根枝盤根錯節的老松樹,就在那顆松樹底下,男人負手而立,衣袂迎風而動,自有一股清冷雅正的氣質。
一晃眼,她真的以為見到了言卿舟。
“卿……”
男人握在身後的手幾不可查地攢緊了些,也就在同一瞬間,她也發現了端倪。
那些久遠的記憶像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吓得她面色蒼白,連連後退。
可裴疏晏的身手更加敏捷,一下子就轉過身來,低眉順眼地朝她施禮道,“臣有要事求見殿下,不得已用了此法,還請殿下見諒。”
鳶眉見他竟還是那副謙卑的模樣,心跳也漸漸平穩了下來,便挺直了腰板道,“裴卿一個外臣,有何要事非要約見本宮不可?本宮說過,我不愛你,還請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些戳心的話裴疏晏實在聽多了,他心頭好像也麻痹了,只是悶悶的,卻感覺不出疼痛。
他覺得自己的臉皮更厚了些,被她如此數落着卻還是面色不改,沉吟了片刻才道,“臣今日來,只是想向殿下說明一事,皇上有意讓殿下和親羌離,殿下可省的此事?”
猝不及防的消息讓她瞳孔震顫,“你說什麽?”
他繼續緩聲說道,“臣昨日下了朝會便見了皇後娘娘,臣無意挑撥你們母女關系,但是……娘娘對此事并無異議。”
鳶眉從他凝重的表情中,不難看出,他說的是事實。
他對朝堂的事雖不大了解,可也知道這些年來邊界并不太平,倘若和親真能解了大盛的燃眉之急,那麽他……
不,她仍不願讓自己身處于漩渦之中,大不了,這個公主她不做了便是。
可她明白,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麽舊僅剩一種辦法……
想到此處,她臉色也恢複了點血氣,可說出口的話依舊凝着薄霜,“多謝裴卿告知,本宮已心中有數,你回吧。”
“殿下難道甘于和親?”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鳶眉說着,也不再看他一眼,便舉步往回走。
身後,裴疏晏又喚了她一聲,她的脊背上的皮肉仿佛抽搐了一下,可她卻沒有回頭,徑自出了廟宇,登車離去……
車比上山時走得還慢,車輪沒滾一圈就發出吱呀一聲,一旦快起來,那聲音便像個扯着嗓子啼哭的嬰孩般,聽得人心頭煩躁,于是她一連喚了幾聲慢些、再慢些。
這樣的速度,已經比徒步走快不了多少了,車夫不由得納悶,這是在等誰嗎?